无哲，山东曹县人。诗人，作家。现为山西省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运城分会主任，运城市作协主席团成员，河津市作协副主席。在《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潮》《山西文学》《黄河》港台等发表作品若干，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著有诗集两部，多次获诗歌奖。

无哲自选诗10首

把自己关进夜里

这样的事我经常干

把自己

关进夜里

有些东西

很深

不能用灯光

打捞

只能用

比夜更黑的东西

把他们

找出来

浮尘是干净的

往日街景

渐渐从围挡中

解救出来

铺设管道的壕沟

正被填平

许多土

从来的地方回去

那些逃课的土

留在路面

被辗得更碎了

稍有风

就张扬地浮起

这并不影响初冬的街景

比如轿车疾驶过去

卷起的浮尘是那种讨厌的颜色

将行人

从头到脚染了一遍

也染上行人对司机的谩骂

而浮尘是干净的

没有惊扰

不会轻易惹脏了别人

没有一面墙是安静的

我们已来到繁华

街头。巷尾。村庄。工厂

学校。军队。商场。市场。道路

大大小小的标识牌

标语牌

没有一面墙是安静的

老牌桌

老牌桌自身是安静的

四条腿保持固定的位置

任老人们不安静的腿

插来抽去

桌边磨去的油漆

光滑的起了包浆

像小区老人们习惯的退休生活

我看到这些动作迟缓的老人

一双双缠满青筋的手

握着的纸牌起了毛边

像争执后延伸的倔脾气

颤抖的手

每打出一张牌

就像打出一张用过的青春

诸神在上

大多数时候，神灵出没在夜里

闪闪的

像诡秘的星子

不像白天

误将高处的云朵，读做祥云

我生来放不下的是奢望

想再占有一个纯净的灵魂

诸神在上

都做我的亲戚

还带着新鲜的泥

披着月光走进菜地的老人

不冷。他戴着头灯

匆忙拔出一垄萝卜，来不及清洗

草草塞进编织袋

像押解一群衣冠不整的囚徒

满载三轮车

急急找到进城的路

奔跑的车轮辗碎晨曦漏下的光

抢到早市的摊位不容易

堆起的萝卜带着新鲜的泥

买主们三五斤陆续提走

萝卜堆迅速小下去

出乎意料

像刑满释放的囚徒一哄而散

后来买萝卜的主妇说破老人的不解

这萝卜真鲜，还带着新鲜的泥

清明前的雨或淋淋

与唐朝的雨不同

与杜牧淋到的雨不同

我并不在乎有什么不同

我只在乎

雨淋湿我时

有清明

有春色

有父亲隔世的抚摸

乌蒙山谷兰没有孤独的紫

滇东北。乌蒙山巅与雾的云雨没有结果

这并未影响大海乡的初秋淡如春天

坪箐村山脚，燕麦刈倒后，被捆扎成人形

立在那里，像对飞鸟的忠告

我庆幸这是一次误入，与忠告无关

随了山谷的邂逅。那株兰，生于燕麦北坡

七八尾细叶，绿很深，深得藏不住两朵紫花

像两行紫色宋词，惊艳向上的山谷

静静地看她。听她与黑蝶的细语

不忍抚摸，怕靠近时，惊落了花瓣

并非孤独的紫。兰，可能等到了那个人

来年诵读宋词时，那人，可会再路经这里

宁愿她的一枝花看到了情人

另一枝，望穿山谷的雾

下午的鱼

湖面的微澜，有时被跃起的鱼扩大

跃起的鱼，有自己的想法

体味夕阳的颜色

翔入流云壮阔之澜

没有跃起的鱼，静止局部波纹

更多的鱼，困于浅层

它们放弃下午的安分

谨慎搜寻，小鱼及虾们的行踪

无需破解真相

鱼们在假设中否认了饥饿

也许鱼们的向往

是临湖之北，坤元寺暮钟下的修行

搬砖的人

搬砖的人立在砖垛旁

戴帆布手套。顶安全帽。蹬防砸鞋

怎么看，朴素避不开高尚的定数

面对偌大砖垛，十几公斤的耐火砖

逐个摞进手推车，像码齐后躺下的墙

等待卸车，等待砌筑的瓦刀与灰浆

劳动的声响是此起彼伏的

手推车是匀速行进的，汗水是坦然的

手套是交替忙碌的

砖垛越来越小，手套越磨越薄

像搬走此生压在肩头的，堵在胸腔的

大块负重

    黄河书（组诗）

    龙形史册

从扎曲到渤海。山一重，壑一重，急一程，缓一

程，长长的奔腾，有时就忘记了年龄。

草地清流，留不住你纯净的童年。黄土浊黄，改

变不了青年模样

其实，黄河像个老青年，长了多少岁，都改不了

暴脾气。如涌动一河雄性，奔成东方龙形

历史的册页，被一脉血，穿透了高山与厚土。我

们生来就是龙的儿子，黄皮肤，如精炼的古铜

    故土川流

大水川流。将，伏羲的血。炎黄的血。先民的血，

一腔血，两腔血，满腔血，注入大河的性子

向北行进，在冷峻的青藏高原转弯。向东，在宽

阔的内蒙古高原转弯。向南，沉入壶口重塑龙形，

携万钧雷霆出晋陕峡谷。转弯，向东，抖一抖龙

身，告别厚重的黄土高原

转弯，穿过肥沃的黄淮海平原，奔向一片蓝，涌

入那个叫海的浴场

像一群将士，涤净浊黄之征尘，而后转身，隐没

了龙形

    群山与厚壤

石头，如土里长大的颗粒。一堆石头挤在一起，

隆起如巨的山峰

依着群山，大河多了几分野性，川流中黄河的磅

礴，厚重了石头一样的浪头

离开群山，挣脱了束缚。游进厚壤，获得了宽容。

厚壤之上的激浪，像犁铧，犁开沃野的松软

在厚壤上行走，如数万铁骑无休止的冲锋，日日

夜夜，射出千万支箭羽

    月光皎洁

暗下去的山峦，蹲在北面，像一团黏稠的夜色。

大河游走在静谧的背面，因为月光，河流拒绝黑，

波涌瓦楞般的反光。鸟群收拢翅膀，夜里发声的

昆虫，躲进河边草丛

河床已然睡眠，鱼们仍睁着眼睛，看水面浮起的

月光，一片皎洁。次日清晨，唐人王之涣酒醒，

他忘了昨夜的河景，再次登上颧雀楼。眼前大河

却与月下不同，竟是白日依山尽

    壶口

激情明明暗暗。壶口吞了大河，收尽戾气。如瀑

的浪头，相互挽着臂膀，跃入壶口

跃进去，就深不见底，就粉身碎骨，没了踪影，

没了浪花，留下如雾的升腾。再升腾

壶底横着龙槽，传出深吟低吼，想吞噬群魔，还

是锣鼓喧声。撕裂龙槽坚壁，撞破所有败象

每滴水都成为波澜。每粒沙都是利爪。征战与杀

伐，刀劈斧砍，矛刺戟舞，箭飞马嘶

昏君明主，谋臣将帅，三军用命，铁骑踏破疆土，

于龙槽淬炼之后，借司马迁汉隶，挥就千年史记

此刻，于渊底重生。巨龙披新生的鳞甲，出晋陕

峡谷，一路忘却，一河新水，向南流

    那滴水涌成烈兽

西风烈。阳光在草叶上低迥光线，可以听不到水

声，可以极目蓝天。任飞鸟，由此向远

冰凌消融时滴落，那滴水。草根如细，蓄起河流

生长的秘密，那滴水。对蝴蝶之羽怀想，那滴水

暗夜里游离苍茫时分，松开星子们的手，那滴水。

对天籁之音背叛，那滴水。

找到另一滴水，那滴水。水滴抱在一起，抱成大

水，生为那滴水，涌成初生的浪头

雄心起，如川流千山万壑的烈兽。烈兽。浊浪排

天时仰视苍穹无尽的澄明

烈兽。起起伏伏时波纹与弧线叠起岁月的容颜。

烈兽。漩涡成为暗流的中心，柔软的绞索

烈兽。刀锋在绝壁上划开石缝，剖析兴亡的密码。

烈兽。生为那滴水，声声拍岸，回响一河怒吼

    穿越峡谷的鲶鱼

我潜于水底。在大河浊暗里保持游姿。泥沙并非

难以穿越，像孤独对我的每次深入

我的触须，找到谷底的缝隙，安一个家。或等另

一尾可以相爱的鲶鱼

避开大水的流向，避开偶尔下潜的钓钩，避开阴谋

遭遇小鱼或毛虾不是我的错，大口吞食时

怀着饥饿时的歉意。水面的事情与我无关，醒来或

睡去，都是河底自如呼吸的过客

    挽起两岸的桥

桥是行人的智慧，是对绕行的背叛。彼岸，成为此

岸的触摸

春天，河流铺满桃花汛。秋天，两岸的玉米和浆果

在桥上行走。冬天，流水在冰的底部潜行，冰在桥

底守护冬眠的鱼。现在，我立在鲤鱼跃龙门的黄河

左岸，听不到涛声

涛声弱于大禹凿龙门山时的声响。遥想大禹，像父

亲。劈开山石，走在浪的前面

大禹更像连起古老与现代的桥，他驯服过的大水，

不再有虎豹的骨胳

    河谷苍鹭

高处奔走的苍鹭，划过翅膀的气流，告别尾羽。

前方扑来的气流如空中漩涡，而流水在低处

河中的漩涡勾结了空中的漩涡，苍鹭无惧。像空

中的鱼，游离于云朵之间

一如鱼在水底飞翔，深谙流水的规则。而流云有

高低，大水有深浅，世间有善恶

纵然千万羽翼，亿万鳞片，恍若无数过往世事，

不过是史书先后之章节

    202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