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剑钊自选诗十首
汪剑钊 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有著译《中俄文字之交》《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阿赫玛托娃传》《诗歌的乌鸦时代》《俄罗斯现代诗歌二十四讲》《比永远多一秒》《汪剑钊诗选》《无缘无故的独白》《俄罗斯黄金时代诗选》《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茨维塔耶娃诗集》《记忆的声音——阿赫玛托娃诗选》《我在世纪的心脏——曼德尔施塔姆诗选》等数十种。
汪剑钊自选诗十首
母亲是我的祖国
春天照例摇曳纤巧的身躯,
一路晃闪绿色的鳞片,
搅皱了灞河与潏河平静的波纹,
日以继夜地冲刷古长安遗留的历史泡沫……
五点钟,夕阳缓缓脱去锦缎的外衣,
懒散地挂上敌楼的飞檐。
我陪着母亲探访北地的风景,
领略纤秀之外的壮美,
去攀爬修复如初的古城墙,
它沉稳的宽度要大于严肃的高度
期待在传奇多于史实的城市高处有一小会的伫立,
写意地勾勒汉唐帝国曾经的荣耀,
远眺未央宫的废墟和新近筑建的风情园,
这并非凭吊随性倾斜的历史,
更不是无聊的猎奇与虚妄的占有,
仅仅作为顺道的过路客,
循着砖石的温度,抚触一下纪念碑的纹理,
让孤独之花缀满真实的绿叶,
让虚无的肉身因此拥有存在的硬骨头。
母亲拾级而上的时候,
脚步迟缓,脊椎也有微曲,
背影如同墙缝里凸起的一块青砖,
饱历风霜,美丽因为遭受挤压而略显残损,
但依然勉力支撑着整个建筑的高度。
她的发丝飘拂,恍如白昼仍然驻留天空的星星,
不引人注目,兀自闪烁善良的光芒,
伴随着空气的颤动,
仿佛在与门廊上的两面彩旗相互致意,
这或许正是忘年交往的对视。
夜幕低垂,灯火初起,
我小心搀扶着母亲蹑足而下,
唯恐踩碎那沉默的月光。
蓦然,一阵喧声袭来,犹如烈马的奔腾,
又迅疾地归于寂静,仿佛潮水重新退回到海的深处……
我左手倚墙,右手抓紧母亲的胳膊,
而祖国恰好抵紧了我的掌心。
2015.5.2
可可托海·三号坑
未名的大山睁着一只巨大的眼睛,
持久的伤痛让它无法闭合。
当我站在山腰,
俯视山岩下的大坑,
使劲挤了挤肾上腺素,仍然无法骄傲,
唯有忏悔和谦卑一齐涌出。
是的,碧玺、石榴子、海蓝的宝石
如有神迹附着,
但必定含有矿工的骨髓。
三号坑,作为感恩,
我必须铭记那些整日躬起腰身的人,
那些被数字抹去具体的存在,
被销蚀了的血液、骨头和粗糙的皮肤。
无名的人,习惯与未名的大山相依相伴,
最终化作尘土融入山体,
希冀让险峻的顶峰为此增高一毫米;
实际呢,连一个飞米[1]都不到,
政治经济学的真相唤起荨麻暗藏的蝎刺,
此刻,沉默的痛感说出了一切:
他们已经尽力,并且远远超出了本分。
2018.10.7
清明
需要纪念的人物愈来愈多,
但可以相互交谈的朋友愈来愈少。
桃花已在昨夜凋落,李花却尚未开放,
必须给时间打一个绳结。
捱过了一段漫长的冬天,
从立春日开始,你便期盼那个风和日丽的节令,
在雨水中等待,在惊蛰里祈祷,
甚至忽略了春分之前响起的第一声惊雷。
你祈求世界永远和平,空气永远清新,
天空永远蔚蓝,景物永远明亮,
盘桓于胸腔内外的浓霾一去不返,
怡人的春光在每一个路人的脸上永远停留。
但是,季节的反应留存着地理学意义的差别:
北方继续干旱,犹如皲裂的大龟背;
江南的雨呵,丰沛到泛滥,
无论上天还是入地,都在讲述水的故事。
清明,白色的杏花重归寂寞,
泣血的杜鹃早已在尘世的喧嚣中沦陷。
哦,可以相互交谈的朋友愈来愈少,
而需要纪念的人物愈来愈多……
2019.4.5
在科仁努都,与一匹马交谈
科仁努都,沙地,木屋。
一匹蒙古马被拴在树桩上,
它矮小,颈短,宽额,
长而黑的鬃毛骄傲地飘动,
时而踢腿,蹓步,旋转,
时而,无奈地望着空茫茫的远方。
我靠近,它并不躲闪,
仿佛见到失散已久的兄弟,
忧伤的眼神闪烁着一丝亲情
和草原的反光。
围场,乌兰牧骑正在演出,
业余演员与专业观众相互鼓掌,
歌声让落日更显辉煌,
浩瀚的沙棘地凸显布仁孟和的坚守。
一个小时零五分钟,
我扬头蹲坐,它俯首站立,
所谓咫尺恰好是一种准确的形容。
没有出声,但交谈热烈,
使用着同一种语言,
关于这点,任何人都无须诧异。
2019.5.6
不可剔除的场景
蹲在芭蕉树的浓荫下,
你从容地吃掉一只新鲜的大芒果。
这是日常生活的某个瞬间,
不可剔除的场景。
一片椰林的背后,
花梨木和槟榔树摇曳着,互递致意:
“唔,天气不错!”
“是的,蓝天,轻云,白光……”
村口,橡树、竹柏和青皮树
各安植物的本位伫立,
依次抻开宽窄不一的绿叶,面朝大海
并仰望天空……
一缕海风掠过你的鬓边,
咸涩,却含有一种神秘的甜……
2020.1.25
英雄这个词还是太轻
相对人性的善良,
英雄这个词还是太轻,
诚实和本分是你留给后世最大的遗产。
有何胜利可言?
区别仅在于惨败或崩溃。
挺住?宝贵的生命才是一切,
挺不住也无须为此而感到羞耻,
眼泪洗不去罪恶,但可以抑制悲伤。
此刻的我戴着口罩,
全副武装,像一个出征的战士,
但是,内心懦弱到不如一只过街的老鼠,
吐字不清,发音含糊,
你一定要原谅,我们是平凡的同类。
自燃,光亮微弱,间或照亮人间有限的黑暗。
2020.2.8
时间连灰烬都不会留下
云淡了,轻烟却袅袅不断,
河水浅了,堤岸也有遗痕存在,
风吹过,沙粒覆盖绿地,
树叶凋落,枯枝还在冷风中颤栗,
镜子迸裂,碎片落满一地,
华丽的宫殿倒塌,废墟继续成为另一片风景,
白昼循序离开,黑夜照旧泛起余光,
一个人死了,或许还有褒贬不一的浮名,
两个人旷世的爱情消失,积攒的怨恨依然在徘徊,
而时间流逝,甚至连灰烬都不会留下……
2020.10.31
读诗的拾荒老人
美尽管易碎,却是这个世界的核心,
我见过天鹅湖畔读诗的少女,
她们的背影使人不再怀疑天使是否真的存在,
白色的衣裙飘扬,杨柳为之折腰,
诗与美因此形成了固定的注释。
某天,夕光打破了旧有的印象:
两只绿色的垃圾桶旁边,
居然有一个拾荒老人
席地而坐,手捧一本诗集,
仿佛浑然不觉腊月的寒风与水泥地的冷漠……
一本书构成一个世界,
一首诗是比蜡烛更为虔诚的火焰。
当他呲开豁牙的嘴唇浮现憨笑的时候,
旁边,那一片污浊的水洼正倒映着纯洁的星星。
2021.2.1
卑微的尘土也有飞翔的自由
眼睛容不下沙子的侵入,
这并非什么谚语,
而是身体真实的体验。
但春风并没有道德上的顾忌,
就像盲目的初恋,
它任性而肆意的挥霍带来了蜇人的疼痛。
顷刻,我领悟到大自然的约言:
哪怕卑微的尘土,也有飞翔的自由。
2022.2.21
一首诗直抵人类的心脏
一滴水酝酿整个大海,
一片绿叶可以拯救森林,
一粒沙子有可能调整风的去向,
一个白日梦为黄昏拉开黑夜的帷幕,
一盏路灯照亮漂泊者吉凶未卜的前途,
一辆公交车打通城市的任督二脉,
一缕晨曦抹除人间所有的黑白,
一只翠鸟叫醒慵懒的春天,
一朵玫瑰挥洒爱情的芬芳,
一口老井滋养着贫瘠的黄土高坡,
一丝笑容居然导致长达十年的战争,
一句承诺作为信念笼罩了圣徒的大半生,
当然,一颗老鼠屎曾经坏掉大锅的白米粥,
一只蚂蚁能够毁掉坚固的堤坝,
一根稻草将决定骆驼的生死,
嗨!……我说的其实并非诸般现象,
而是一首诗,它直抵人类的心脏。
2022.6.26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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