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平，生于山西，新疆长大。文学创作主事诗歌，散文，兼及评论和翻译。获得2015年度第一朗读者年度最佳诗人。2019年度突围诗歌奖。2022年度大地文学奖评论奖，著有文化论著《色空书》（与蔡俊合著），诗集《敲着楼下的铁皮屋子》。主编《新世纪先锋诗人33家》等诗歌图书和公众号。曾任《诗选刊》《青春》文学杂志编辑。现居广东。

风月大地诗人展（二）李之平

◎开场白

时间隧道不期而至

以不变的方式推开那扇门

生命的姿容也像

从无畏惧的阳光

此刻正打在你脸上

熟悉的场景发生在梦里

又好似提前做好的安排

你听到那声呐喊与咕哝

梦里一再出现，只是阳光与青草

无需分辨哪个是最好的部分

拒绝与沉默比幻觉真实

痛苦的记忆依旧滞留潮湿泥沼

曾经你一遍遍请求的

其实是让自己放过自己

你喜欢欣赏的水域，比如

伊犁喀什河，盂县山涧水流

覆盖大地奇幻色彩，童年记忆

也进入化石区

它们义无反顾向东或向西去

它们不提供心血所需

每一瞬都是下一刻的开始

诸多不该拥有的期盼

都消失了。蜷缩和畏惧

终于站成生天。晚年时

它们都变成慈悲的模样

2023.11.28凌晨于端州

◎哨所传

那时你一个人

站在夜里的山风

虫鸣也睡去

太行山诸多山神

护佑着你

最寂静的时候也最通明

乾坤定气，天地凝神

睡意已然消退，仿佛瞬间成熟

担负起鼎力世间的使命

其实你知道，最厉害的莫过于

自我面对自然的勇气

在寒冷的那些个夜里

一点点加增勇气和信念

至于寂寞孤独

早已被有趣的灵魂占领

仰望星空，看到你心性的缩影

它们眨着眼穿透大气层

皓瀚星空，真诚炽烈的照拂

你看到永恒的家乡，那最终的归宿

繁星下，无数个你

领悟了人世刻骨真意

2023.11.13凌晨

◎2002年春．再访皂君庙*

这一次来到在这里

是整整十年后

我真的踏入西北角那座楼

当年我经常跑来见他的宿舍楼

92年，我们都正青春

认定高中延续下来的情愫

想完成点什么

根本无力把握

迷茫痛苦却不能清晰描述

记得那个春末黄昏，他送我到

皂君庙16路车站

他说，同学终归是同学……

我对他讲起葛丽泰。嘉宝

终生未嫁，却与一异性朋友友谊一生

后来，我在车上回头

他的身影静静立在春天的昏暗

被愈加孤寂的灯光包围，泪水

模糊后面长长倒影

在我离开北京前

他以大家不能相信的速度

恋爱了。当然，我给他的信

石沉大海

在我辗转南北的十多年中

体会了一个人如何从失望

变得绝望

绝望的生活也

没有停止

2002年春天

在不能确定的男生宿舍前

我走过来走过去

树上的叶子已发绿

打羽毛球的年轻男孩女孩

清爽的话语在耳边

时隐时现

那时候，我是

多么喜欢这里的春天

05作。23年修改

*皂君庙是北京海淀区一个地名。中央财经大学所在地。

◎时代的向日葵

北方路边的向日葵

曾装满明媚

南下后，变成

高高的榕树木棉

机器的轰鸣驶过高粱地

弹孔被钢琴替代

高楼大厦阻挡虚空

也埋下种子和牙齿

朋友们结婚生子

快乐或不快乐

都是暂时的

英雄，风云际会

在很多的大事件中

我看到一张大嘴

然后看到另一张

它们都太大了

我还看到脖子上的青筋

和青筋上窜来窜去的虫子

2006年5月初稿

2023年11月修改

◎当我们谈起余生

不再有惊艳的叙事让你一震

每个人都在预订明天的活法

年老近在咫尺

不会有任意礼物让你挑选

我们有时也会正经八百

促膝长谈。严肃的生死问题

也能坦然闲话。至于老到不能动时

上帝会做出决断。每一天能

安宁快活，便是超额完成任务

身后的洪水也只是洪水

几多文字，书写绘画，操心过的

人类命运都有自己的归宿

悲伤哭泣，为无名的生命骤然来骤然走

你只是虫草一般，呼吸是全部功课

你能盯着一枚棕榈果观察一天——

它们严丝合缝包裹了自己

从生到死，只为完成一件大事

——死亡

2023.12.10晚

◎南方絮语

一 暖冬

南方十二月该入隆冬

却热得盖不住被子

电蚊香开着

热起来，蚊子更毒

无法做到不关心时代

它牵扯每个人的命运

时代的蚂蚱，蹦哒的机会都无

小民的心安处，大体在彼岸

二 人生来去

有些人渐行渐远

目送的机会都无

午夜梦回，凄凄寒意

搅乱黑夜，无愧于心

却要挣扎？

有的人不期而至

相伴冷暖几多时

终时归去

听完她们的故事

一世传奇压弯了腰

她解脱时，我们都相忘江湖

我说，人生就是来报恩还债的

老大姐的苦楚也该释然

今天卿阿姨讲了几个钟

她的传奇人生

唯有一声叹息

三 向死而生

放下的，远离的，淡忘的

都是早该扔弃的。

忙碌充填余生，麻木中

推进时间，日子过得快

向死而生，其实是终极幸福

追求生活之外的

花草点缀，有的没的

随命拈之，不在局中

不想被架起，自在

是唯一追求

2023.12.12早

◎语言的运动

语言制造的幻觉如同鸦片

持续运动便有了

艺术走神的成果

身体和心灵充满纸屑

倾诉，表达，总结，判断

冲突，妥协。人世间所有情感

复制于另一个平行世界

多活了一遭，也许更辛苦

向时间申请回报吗

赦免此生的失败，令孤寂

写下愤怒。无非把时间填得更满

空间来回的挤压

忘记眼前是所有妄想症

不能屈服的战斗

哪怕临终前正式说出

一直不能表达的

爱因斯坦物质不灭定律——

所欠终需偿还，漏洞总要补齐

2023.12.17凌晨

◎初雪

一早在熊猫直播间

看到北京下雪了

时间静止了一下——

世界被厚厚一层白色物质覆盖

仿佛大事来临

人们屏息凝神

等待某个宣布？

然后集体欢呼

彻底狂野

大雪纷飞

平行世界的异类

书写反节奏牧歌

惊醒世界时，也留下伏笔

过去的肮脏，纵横的沟坎

似都退出历史和记忆

接下来，雪后的道路

等着你深入

你已欲罢不能

白茫茫世界

带着你全部梦想

不计较任何前程

2023.12.11

◎老去的美人

还没来得及

端详她的衰老，

就已经死了，她的弯弯电眼

一睹难忘。多年没消息

再来讯息却是死亡讯息

这几天想起二十年前的往事

过去总让人唏嘘

因为那时的美丽和快乐

任何时候无法相比

正如美，太短暂

只有唏嘘时，才

认真回想一下

2023.12

◎在自然面前

山河无辜，

它只是阴沉或明媚俏拔或温润

被造物使弄

万年后呈现如今的姿容。人的心

分分钟震碎又强平

不配这自然的馈赠

我们——

要承受更多黑夜

对失去的恐慌

甚至惊心的永决

在殊异时刻

向自然告白，是

唯一把握的信念

◎黑蝴蝶轶事

“我的过去是一只蝴蝶愚蠢地跨海航行。”

                           ——米沃什

湖边带来梦幻和诗意

自然的馈赠总有不期而遇

迎面一对儿黑蝴蝶

在我跟前反复表演

它们穿梭植物丛

翩翩起舞，形影不离

阳光透过花影树缝，

周身光明，碧水蓝天奏响

交响乐，欢乐颂的瞬时鼓舞

它们短暂的生命

能有机会全情投入爱中

留下卵子，交给天地哺育

最后相继离去

我入迷了。仿佛沉浸昨天读的

《瓦尔登湖》——

“自然的平凡与伟大在于

造物主不刻意优待任何

也不特意损伤哪个。”

拥有了天地恩赐

小小生命不再是

繁华的孤旅

◎小传

那本书合上时

他们都老了

你在哪里

时间从未忘记

只是二十年没有消息

很长时间，只要提到那个名字

神思有一秒的晕厥

不敢再去打扰

作为心念的另一半

神的意志覆盖半生

依旧是那个样板

在我心里供着

爱意存留时的努力

自尊且搁下，“不思量，自难忘”

苏轼的句子只有懂的人懂

对方的温度越来越少

细节越发稀薄

直到再够不到对方

只是关于他的任何

她还会倾耳

时空中相守

就这样“陪伴”了一生

虽然这些话

一半都像是幻觉

◎木棉树上的水鸟

我想它是海鸥，是钓鱼郎或

任何一个我见过的水鸟

少时我在新疆的水塘第一次见它们

勇猛彪悍不像那一身洁白给人以柔媚

它安静站在木棉树上

巡视和打量。它不知道，

困境中的人间也在困惑。

说好的春满人间转瞬即逝，

倒春寒要等相关故事经历完成

水漫起来，夏天就来了

热烈的炙烤终将来临

在水中或树上，飞翔或静立

永恒的位移也是静默的守候

这些，时间不作判断

沉默的鸟，只是春秋的行旅

◎霜降

寒潮是趁热涌来的

“季节转换总不能做好准备”

湘东地带，阴雨天由夏直冬

菜园和边坡却整齐地

进入深秋序列

豆角綄和辣椒杆早就枯了

一把火后，开始翻地。

种下大蒜籽，第二轮的青菜也插入

天儿，青烟散不尽

灰蒙雾色让枯黄的毛悠草

接引天光，成为照片里空远的风景

映衬中年心情——自觉远离了风景

正如黑夜很快到来

晚饭后散步

能遇到仍旧飞奔的萤火虫

我手伸出去，它们就灭了

仿佛听到它们的叫喊

迎合山边蛐蛐最后的呼唤

滴答，冷寂，越来越远

半苑草，这曲子重复着叙说

秋天也不知道

它是如何来如何走的

◎秋冬的日子

霜降后，凉意从脚底渗出

只能跟着脚步悉悉索索

“把秋冬丈量完

便是新生了”

雪把北方大地铺盖好

我便来了南方

这里的树叶正寻找新归宿

夏天时蝉们密集蹲守

进行狂热合唱

此时踪影全无

可以抚摸到的阳光

让枝叶光影稀疏

鸟和虫子压嗓交谈

水池的影子许久不动

万物退远

只听见自己的呼吸

身体与周边一切同起伏

所有的操心远去

分散你，消耗你的债主退出了

你感到自己越来越轻

◎野鸭子，兼忆恩师

1

西部的春天还在等大地和

肥水快速复苏

绿色不急不慌，先让

柳树长出嫩芽

白天气温已比肩夏天

夜里回到冬天

喀什河没有夏秋冬

时的幽兰 湛碧

2

萧瑟尽处嫩绿给以安慰

南山的雪快速融化

少小时我们在

五一来这里春游

几十年，那些人都到了哪里

慈母般的班主任，三十年了

没能再看到

3

春天的混沌气息

引我前行

心里涌出希望

跟路边的柳树一样

河里不断聚集的野鸭子

它们低飞的身姿直扑前程

一对一对，相互守候爱意

4

我看着一对鸭子走出河面

在旱地不知所措的公鸭子

胡乱领路，数次进出

村庄下的沼泽地

后面的母鸭子

只能跟它乱走天涯

直到看不到踪影

春天被它们的出走

留下新的记号

◎余生

秋风过，落叶不带走的

秋风也无意扫荡

最后一朵花瓣是

集体逃亡后的残留

正如余生，是宿命安排的落幕

开始丈量压低的脚步

萎缩的视网膜，命令自己

慢点走过去

这路程说来就来

小径留下一长串问号，省略号

逗留过的风景

串联成星光

所剩任务，不成为负担

凝视曾深爱的一切

彻夜不眠的黑夜

总要闪过青春时代的

一两个瞬间

◎钻心的痛把我逼开

一点点褪去心火，精气神

游丝般打转

挖掘她失声的背后

还想说的话卡在冥空？

陪伴是最后的祭坛

殉道者是要了断更多

此刻，眼前出现李安电影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太平洋上的云空瀚海

那只船静静感受神的气息

无法言语的景象

死亡般的睡眠

（组稿：潘以默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