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大地诗人展(五)杨典
杨典,作家、古琴家、画家。画号兀山、兀山狂生,隋厂、一皿、啸窟、铁客、黑铁塔等。1972年生于重庆,1985年后居北京。主要出版作品:《狂禅:“无门关”镜诠》《孤绝花》《肉体的文学史》《打坐》《随身卷子》《巨鲸》《鬼斧集》《懒慢抄》《鹅笼记》《恶魔师》《琴殉I:隐几长啸录》《琴殉II:弹琴、吟诗与种菜》《麻醉抄:少年诗、旧火及其他》《花与反骨》《禁诗》《七寸》《女史》《闲楼一诺》《恋人与铁》以及古琴演奏专辑(双CD)《移灯就坐》、画册《太朴之骸》等。
风月大地诗人展(五)杨典
九四年夏II
九四年夏,我们从不沉默
整夜追问一根绣花针
收集黑雨,倒转红轮
一代大宗师可与半斤鳜鱼在此玄同
我们知道世间最快乐之事有三:
饮酒、性交、说话
人一老,剩下的快乐就不多了
九四年夏,我们也从不记录
草药的毒副作用
警察、吻、俚语与鲁迅全集
根本不影响你的危险动作
护照是个问题
结婚也是个问题
沉默作为一种最卑贱的方法当然也不解决问题
因沉默与记录是一码事
唯伤心乃文物
唯遗忘是信史
唯我独尊
唯你是从
九四年夏我确定我们在街上争吵时犯了个错误
可至今找不到错在何处
那条街已被他们完全抹掉了
你也被我不断地抹掉
又不断地修复
也可能,九四年夏就是现在
而现在则不是
任何一年
现在我还年轻、野蛮、荒谬
虽然任何事还没开始
便已看到了结局
可还得去向那些我蔑视已久的东西投降
夏日已逝,恶在茶杯中窑变
远方就要发生战争
全球喷嚏不空成就
一代人的暮气已在光辉的惊厥中
前进,只有你在我心中后退
你沉默得如此之久
是不是已找到了第四种快乐?
恕
人会宽恕时,已走下坡路
上山时从不会宽恕
人最好是坐在半山腰
不上不下,寂静地望着对面另一座山流泪
那些年我就是这样看着你的
如今,世界已变成了
我们两座山之间深奥的沟壑
下坡时膝盖都有些
发软。每次也分不清
是沟壑放过了我
还是我本身就是沟壑
有时,我就站在沟壑边
望着远处另一座没有危险的巨大沟壑发呆
后来我就是这样忘掉你的
庆祝偏见的人
庆祝无意义,庆祝哪里都找不到你
庆祝偏见、荒谬与虐恋
庆祝今晚不会被我
理解的每一个人
以及他们对我的不理解
为了抢劫一段她著名的冷漠
我要把古书、军刺
和这一代作家精心穿戴的猪皮
都放在火上烧烤
为了缔造一种我们两个人互相一想起来
就会感到难过的社会科学
我以头撞柱,拿前额为忘记干杯
无论你在街头、口头还是心头
我都从不会改正一切为我带来渺小痛苦的伟大错误
为此,我也宁愿被一切所忘记
庆祝零道德,庆祝一切都不是你
庆祝缺点、色情与对不起
庆祝被拒绝,以及在被你拒绝之前
我已立刻收回了我的爱
因此逃过一劫
立夏小悖论,麻木大流行
写这首诗的作者从来就不承认他是一个诗人
而读这首诗的也从来不会读到
我的本能与本义
你因过于痛苦而在打电话时没有话说
并否定是自己发明了这痛苦
甚至否定打过电话
但谁知道十年以后你会不会
对自己又否定一次?
快乐在于大失败、心太硬、好话不说第二遍
快乐在于世界之门已在我与你之间
哐当一声关闭
庆祝我们都没有钥匙
庆祝野兽变家畜
庆祝放声痛哭时皆无泪可流
庆祝爱也会死,而我们则会活下去
庆祝万事不关心吗?
不,庆祝岂有此理
大象
我的过去是一头大象
我一直骑着它,用鞭子抽它
但又不知往哪里去
大象并不是大象无形
这世上也有太多的人
在制造实心球
并拼命抽打屋顶上奔跑的猪
我与他们不同
他们编织栅栏,而我只破坏
他们不断解构自己与一块凹陷处的关系
而我只对太阳认输
我只考虑如何能让大象
从锁孔里穿过去
我的过去是一头大象
我一直驮着它
出门,宛如背着整个天空行走
肝胆行险路
无能思文学
说不清人间多少伤心事
与心中无事。如那个跳楼的人
也有他的大象吧
他会不会就是从大象背上
跳下去的?
或者倒过来看:跳下去的正是大象?
万象升平时,跳下去过那么多人
遗憾的是大家竟不知道
遗憾的是我无限的过去只是一头有限的大象
但我却没有跳下去
我一直与它推手、掰扯或角斗
我步履蹒跚,可耻的獠牙
也始终顶在每一个我爱的人胸口
反正无论怎么做
最终都会后悔
大概只有后悔才是人生第一经验吧
我与大象始终不能互相驯服
静赛
“你有我寂静吗?”
说着,他把火钩伸进嘴里
拽出了舌头
“这算什么,我才更寂静”
另一个用刺刀轻轻切开自己的眼球
熟练得如削水果
地上到处都是零碎的
脊椎、手指、器官或膝盖
但到处都静悄悄的
只听见有人
宣布:要割耳朵
有人已卸下半条胳膊
有人剜肉补疮时
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还有人,一边开肠破肚
一边喝浓茶。茶水顺喉而下
却从肚脐冒出来
更有甚者,向寂静冲锋时直接
滚到了车轮下
充满喜悦地被碾成肉酱
一大早,街上就涌出很多
用割裂自己的肢体来比寂静的人
就为了举办一场壮丽的
只有疼痛运动员
却没有疼痛冠军的运动会
到处都弥漫着鸦雀无声
而快乐的腥臭。其中最快乐的一个
坐在下水道口
悄然砍下自己的头
并静静地抚摸
遗憾,他已无法再说一句:
“我才是最寂静的”
因这也都是些司空见惯的小事
愿为寂静而死的人太多了
没有谁会为此
而惊讶,而庆祝
铁钉
她是钢筋,她不爱我
当然我亦不自爱
我进入过的事物太多了
如山林、针孔或一团什么空气
还有石头缝与机器
但都不似她坚硬
人间无人才是最大的建筑
以太阳为一枚铁钉
她是可以被刺穿后挂起来的
恶棍手痒,书生嘴馋
“你好,请问还在读卡彭铁尔么?”
“抱歉,奥登从未感动过我”
徐枕亚也过时了
因怪癖是不能解释的
特朗斯特罗姆长得就像只蚂蚱
我当然更不会在乎
何以解忧?三十岁以前的诗都不值得读
因有话对真人说不出来
故而才有了文学
我是领教过“像畜牲一样活下去”的一代
见识过我的世纪,我的野猪
丛林煮茶,必须克制性欲
但无须遮蔽性格
几十年来别无成就
我倒是学会了如何去拆毁这个世界
好把她从原子中抢出来
可惜,她是水泥,她已凝固
今日残花昨日开
今日残花昨日开
昨日呢?昨日即恋人用砖
站在床的另一边
砌墙
墙外可能真的有一头猛虎
也可能只有猛虎吃剩下的骸骨
只有我们自己:
一听被打开的罐头
骸骨逐渐堆积
砖在向上疯长
床从广场上飘走
伟大的恋人则没有了面目
人生真的要从五十岁开始吗?*
睡觉也须接受坤舆万国全图的考验
宇宙、器官与琐罗亚斯德都是被设计出来的
请“从深深的悲哀中起来反抗”吧*
注:“人生从五十岁开始”为日本谚语。“从深深的悲哀中起来反抗”为曼杰斯塔姆诗。题见唐代诗人元友让(767—)诗《宴城东庄》,全句为:“一月主人笑几回,相逢相识且衔杯。眼看春色如流水,今日残花昨日开。”三岛由纪夫曾以此句作书法条幅。
夏虫
芝麻、疾苦、密集恐惧症
钢盔弯曲得令头皮发麻
在被上一代少女残忍抛弃的宇宙里
我这个怂包、浑球,必须无耻地活下去
舰艇在兔子嘴入海口咀嚼恶浪
夏日已至,夏虫开始炼冰
为何人一认同别人就等于毁了自己?
三角形恐怖支撑起一道华丽弧形
蜀谚:
春耕一粒粟
秋收万颗籽
农民不种地
明年吃锤子
问题是谁知道明年会怎样呢?
葵花、星战还是戴防毒面具的罗亭?
尺蠖会在核冬天梦见他么?
他啃着馒头,如野狗啃着野心
注:罗亭,屠格涅夫小说《罗亭》的主人公。
左氧氟沙星
秃驴有脾气:
“凡墙皆是门”
但砖头的开关在哪里呢?
谁需要左氧氟沙星?
乌鸦已把轰炸机磨得锃亮
集体绝望者必集体高唱
我来回打滚,我满地乱爬,但我会对他们说:
“没问题,我也跟你们大家想得一样”
多少年了,恶癖在天空运行
猩唇与鸭舌发出黑色酸臭
夜色是一阵比高音喇叭更亮的蛙鸣
也罢,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
狂喜与耻辱将你凌空劈开
脚沿墙根走,脸飘在空中
不知道我们这一代是否也会被毁掉?
恋人不下楼,就算是这世间一场最小的反抗
关卡
我已有七年没见到
父亲。父亲是一座关卡
这些年他常在天上
飞来飞去讲座
让世界从他胯下接受检查
他住在南方一座我从未去过的养老公寓里
撰写一部充满粤语注释的回忆录
每天用手机发消息
图片、录弹琴的视频
表达他对沙皇
或一粒沙的看法
在公寓地下游泳池里游自由泳
以他年轻时剽悍的自由
父亲是一座关卡。我与父亲
曾像两座断绝往来的城市
没人能为我们颁发通行证
交流的办法
唯有面对面轰炸
好在还有家谱、音乐与陈朵*
好在故事可令父子化险为夷
友谊常源于对同一种哲学的不同偏见
巧克力、景教与伟大的和平来之不易
但我已有七年没见到
父亲。我去不了他那里
他也来不了我这里
只能每天微信。偶尔我会梦见
他站在夜的床头犹如五十年前站在重庆的桥头
一言不发。脚下江水不舍昼夜
空中炮弹纷纷扬扬
不知这世界今天要做什么
过去做过什么
明天又还会做什么?
只是父亲没想到如今连我都五十岁了
而这世界交流的办法
却仍要靠轰炸
注:陈朵(乃木),琵琶演奏家,父亲一生的好友,已于今年在重庆去世。
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
不读书
不读经史子集
不读他们那些小说与哲学
当然也不读大不列颠百科全书
不读任何一听罐头
不读任何一口钟
不读猪肉堆起来的原子塔
账单、表格、电子文件与网页
不读飞机与汽车的
零配件说明书
不读地理测量仪上的数
不读法典、本草与植物学图谱
等着看傅科摆停止
看钉子从墙里慢慢退出来
看造导弹的铁
一点点回到山中
尤其不读
——诗
不读所有人的
所有诗。无就是诗
你便是我的无
不读无。后悔认识字
当然更不读此刻
我自己的字
写字可耻
我沦陷于无耻
与你相遇便是雪耻
粉子大腿干了,山河岁月也干了
宝器用蟾蜍把夹竹桃切开
乌龟石都露出来了,何谓四万八千岁?
灭火器很远,但灭亡已很近
碳排放、痱子与作家们仍在牛奶里冲锋
没人能剥开这枚臭气熏天的圆锥形
利维坦、皇帝、蒸汽机与第三次浪潮中的你都是杜撰的
全是词语,根本就没有世界——也包括这一句
小悲咒
五十年来做人做事
我基本是失败的
五十年来我从未说过一句
能瓦解爱
或被爱瓦解的话
每当接受恨的考验时
靠的都是
破罐破摔。当然有时
我也会假装运气好
对着一块被踢到路边的石头说:
妈的,算了
此刻,大街上有女子
正用铁钉推开挤压她的人群
她凶狠地踩着阴影
高喊:“呀,我不能
绝不——!”
没人知道她在喊什么
以及为什么喊
她的话没历史,也没哲学
但那一声嚎叫却胜过了
我读过的全集
石头从不回答我的丧气话
女子也将变成新的人群
“人本诞生于屎尿之间”(Saint Augustinus)
你我也会在洁癖中指出对方的老年斑
但你的黑暗并不等于我的黑暗
南无五十年来菩萨摩诃萨
这并非是因这里真的发生过什么
而是因这里什么都不会发生
不想活在黑格尔机床的车轱辘话里
又离不开广阔锃亮的不锈钢丛林
天空越收越紧,像一口塞满了蝙蝠的麻袋
它要把图书、蔷薇与腐尸也全都装进去
摸瞎
欲摆脱形与意
不关心宇宙
这很难。条条大路
通向镀金的罐头
笼嵌螺钿,锁链宜镶钻
宫殿压缩在火柴盒内部
小念头、大悖论——人生一世并不靠经验
(经验都是些后悔的话)
爱——如砖磨镜黑漆漆
我与超我打牌
亦如赌徒与愿赌服输
好在“千载以还不必有知己”
瞎子最喜欢烧地图
世界将从盐粒中分裂
地下室中见罡风
猪肝
“温斯顿,你有没有想到过,最迟到2050年
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还能听懂我们现在的谈话?”
——乔治·奥威尔《1984》
狂夫叫魂,狂犬吠影
图像是被碾轧的预言
他老后,喜对少女谈论臭味
弯腰看脚趾,丑如伦敦
遑论“三十年后,再与二十棒”*
马尾慢,马齿可等不及
肥遁者到岁数还能吃猪肝么?
如“地球浑一,则中外之变定”*
几加几等于几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隐几长啸
猎艳者用苦胆降解了汽油派哲学
唯林中幽会是老叟冲锋的零
为歧视广播体操、英语与绣花针
一〇五岁的温斯顿用金钟罩捍卫性欲
故人凋零,爱也记混了
常剃光头无白发,可显年轻
注:“三十年后”为宋僧石霜楚圆句。“地球浑一”句,见谭嗣同《石菊影庐笔识》第三十六则。“马齿猪肝”句,则见该书第四十七则所引灞桥题壁之残诗,所谓“自怜马齿加新岁,太觉猪肝累故人”。当年谭书谓此“诗皆佳,惜不得其姓名”。我暗思后来郁达夫“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之名句,亦不过是采此诗之气而已。另,据小说《1984》开篇中主人公温斯顿·史密斯为39岁,故到2050年时他应已是105岁之人。
小晶体
善必絮叨,恶常无言
平庸者才爱写诗
公园里有个家伙正手提塑料袋
用额头切割一枚小小的晶体
儿童嬗变,老人喜重复
年轻者并不追求年轻
你是我的齿轮,器官疯狂转动
蛇用粘液拉伸它与蟾蜍之间的弹簧
说什么“我岂有工夫为俗人拭涕耶?”懒瓒语
未必。有种你便后也别擦屁股
话变少了,不过是人变坏了
三人行,最坏之人则完全不说话
他把晶体秘密地钉在夜的路口
抽打鸡蛋,世界就不动了
敌人的美容术*
敌人蹲在水边
用倒影洗脸、化妆
敌人愧对涟漪
宇宙中心为何总有一系列不规则圆形?
敌人爱用扫堂腿
敌人不喜欢吃香蕉
敌人会戴着口罩说一些警世格言
敌人无腿,但站起来了
“说敌人的人,正是敌人本人”*
因“我有敌人,故我必须出名”*
那个在机场以头撞柱的人
他对着柱子喊:
“自由了、自由了……”
但真的自由了吗?
如果你出名了
真的会被后人牢牢记住
他们将世世代代集体把你挂在铁丝上晾、晒、吹
将把你轧成一打废纸
将用铁钉、油墨与胶水鞭笞
你的名字面若敷粉
你的存在将黑漆漆
注:《敌人的美容术》是当代法国女作家诺冬的小说。两句引语出自布莱希特的诗。
德黑兰雨刮器
古籍、肺、德黑兰雨刮器
无鼻作家喜欢比赛侧面
总有人在瞻望一种他从没见过的壮丽末日
家藏蔬菜够用吗?恐惧呢?
我终会厌倦我所批判过的暴风雨
你也别嫌实话难听:“社会科学终成腐骨
唯屄不朽。”谁健康,谁便会懒惰
谁残忍,谁用筷子时便会慢
花鬓司炉忙烧炭。你还年轻
没摸过磷火,更不关心哪里是猪圈
春王正月,恭喜发财,山林从不会变老
愿唐狮子仍凶猛,牡丹仍野蛮
压缩玩笑
没有人会感到口渴
也不说话,只是张开嘴
不说话才是最深奥的
滑稽。一说话就没意思了
多年以后,我仍会想起她
如生锈的齿轮想起年轻的弹簧
“雌蕊是铁,子房是铁”(ОсипМандельштам)
可惜“太阳与铁”并非“恋人与铁”
可惜我们还没有爱与秩序
只会用改锥解扣子
只会望着窗外不断看表
等待猪蹄,反对吃螺旋藻
孩子们都在喊,过来人都在哭
她太年轻,没见过利维坦
器官的撞针晨钟暮鼓
衰老是被压缩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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