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大地诗人展(九)马鸣谦
马鸣谦,1970年生于苏州,祖籍浙江绍兴,作家、诗人、译者。著有长篇小说《隐僧》《无门诀》《降魔变》《合欢树下》等。小说创作外,也从事文学译介,已翻译出版奥登文集译作三种,分别是《战地行纪》《奥登诗选:1927-1947》和《奥登诗选:1948一1973》,此外2019年翻译出版了狄更斯小说《双城记》。
风月大地诗人展(九)马鸣谦
席间致辞
阮步兵饮酒之后,
嵇康奏太平引之后,
数度风云变色之后,
直至此次U型大拐弯之后
写诗是残忍的么?
并不。
记忆的腐蚀土层层累叠
轻易就会被时间的粉末覆盖。
看,人间的植物毫不懈怠
再次开启了年度演习!
妙峰山皎然上人灵塔前的稗草,
三癸亭头的紫花桐,
清潭桥畔涟漪下的水草,
甚至负重上山的两匹骡子
都在宣告自然节律的强韧有效。
失重与隔绝,壮情与吞恨,
过往人事都将凝缩于琥珀
变成恒河沙数的微细标本。
流星与烽火亦不过是临夏四月
投照在读者眼帘上的双重幻象。
一代代人在戏场里穿梭。
而我们,自那年鸥波亭仲秋聚会后
例行集合已有十年。
“昏昏如坐雾,漫漫疑行海”[1]
我也到了五十三岁的年纪。
三日短如一瞬。
席间超过六人
话题就会变成不相关的复调。
当友人感叹说还有多少十年可以期待,
话题发生了定向转移。
长养性命大约是普遍共识。
秋收多少才足够,
冬藏几多才无虞?
因为各人的生活耐受性有异,
答案不尽相同。
此行留下的最深印象
却来自许羽的杨溇庄。
当四位老友走在入口处的槭树下
我在门口摘下一枝叶,
过后将它郑重地夹在了《庾信集》里。
4月12日傍晚
速写而成
飞升遐想
九月十八、十九日过湖州,吟成散句赠沈方、汉明二兄,兼寄余姚商略兄
人间的告别与重聚
总在提示我们:
生活的潮汐有起有落
关键在于保持自然节奏。
乘坐电梯飞升,耳膜略有痛感,
坐在顶楼观景台却共享了一个鹰的视域[2]:
日常穿梭的小世界伏低背脊,
浙北的山岭勾勒出了舞台实景。
在单纯、孱弱的古代世界,
飞升曾是每个道教徒的理想。
现代人虽能娴熟运用物理律,
多数却并不掌握存思的技术。
言语与词句的边缘时常会重叠,
可思想的本性固执又矜持。
既然孤立不可避免,至少,
信任感也可以成为美学的粘合剂。
我写过物理性的阻隔,
此刻想到了可贵的差异性!
世间何种东西能经受时间的淬炼,
虽然平淡,却可能更恒久?
答案不言自明——
正如阻隔预示了重逢,
坦诚的争论意味着接受偶然性,
我们仍负有寻找必然性的使命。
2022.9.23
水落石出
又一个冬天。
岁时将至,辛丑牛
会变成一头壬寅虎。
时间在加速。
日子的翳影落在每一处,
夜间伏枕时就可以感知,
耳管中的纤细脉流
提示了它的存在。
肉身拖着脚足向前缓行,
不情不愿地走向虚无。
而不驯服的自我
正谛视每一个分形时空。
一个多月来,饱读巴别尔,谷崎润一郎,
汪曾祺,还有中岛敦的“悟净两篇”,
习射的男子屏住呼吸,将手中长弓徐徐拉满,
欲训练自己的耐心,这样射出的箭矢才最有力。
每一个分形空间其实都均等,
虽然并不同质。秘密只在于
如何学会夺胎换骨
以及灵魂的飞升术。
重新整理过的书桌——
这放牧思绪的无垠原野
随同了季节交替正发生某种改变,
出现了新的力场,另一个小宇宙。
松鼠望鹿,雀栖商禽[3],
一个手艺人凝视着案头书(他的备料仓库)
正构思下一件手工作品,
琢磨它该有的轮廓、形状和温度。
此类游戏很早就开始,
六岁时,梦境就侵入现实,
年历画片上,杂技演员凌空飞接,
也曾幻变成雨中屋瓦上一匹神俊的猫。
每晚入睡前照例要冲个淋浴,
当温暖水流冲激着脑顶,
那个少年的“我”总会自动发声
和虚岁五十二岁的“我”对话。
世界是一个因陀罗网。
早年那个懵懂的“我”如今已隐退,
凝缩于脑垂体的某支神经束,
但依然好奇,依然激越。
会许愿,会恳请,也会赌咒发誓,
而所有一切日后都会应验,
正如现在的“我”也会是
未来之“我”的预告者。
此刻是11点29分53秒(还没到开饭时间)
对于人世,我并不厌倦,
只是感觉到了某种异常,
有时愚钝,有时固执。
徜徉在虚拟自设的一个王国,
我将安排天气、物象与人的生活,
如此气定神闲,如此笃定,只因
又一个新世界正待水落石出。
2022.1.29
间歇:致沈方
因某种蔓延的恐慌不得出门,
口罩成了必备的防护用具,而阻隔已成常态,
仿佛集体遭遇了严峻的呵斥,
一同进入了无意识的历史冷静期。
隔绝,烦闷,孤独,但也有好处,
减少社交可以让我们有更多时间来审视周遭:
过去与现在,自我与他者,以及友谊——这种特殊的矿石
有的外表闪烁实则脆弱,有的黑不溜秋却很坚实,储藏了热能。
在人生的中途,间歇是宝贵的,
趁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光亮,[4]
继续投入阅读与工作吧。
一种庄严的选择,也不无乐趣。
坐在人生这辆永无休止的过山车里
重复的风景有时令人厌倦,
厌倦背后还潜伏了不测的恐惧
(当斜刺里看到飞掠而过的小片阴影),
而在钻出云层见到又一个日出时
就会被明亮的光线击中,意外且惊喜。
从知觉丧失的梦魇里醒来就意味着一次上升,
然后开始下一个等待。
这普遍的物理性的阻隔或许值得赞美:
间歇的时刻,个人的存在得以显影,
在交错的读与写的山峰之间,
正可以展开对未知之物的探寻。
暂时不能重聚、畅快地交谈也无妨,
世间万物总是彼此损益又互补:
可以不约而同开始读同一本书,
倘若有所得,还可以通一个两小时的电话。
时间的激流仍会扰乱视线,无可避免,
一如阳台窗外这阴晴不定的冬日天空;
但它也会将裸露的矿石耐心地冲刷、研磨。
被延宕的会面是友谊更坚实的保证。
2022.1.7
多年未见的少年:致胡续冬
人生的后半程
多半是送别和离开。
有时惋惜,有时恐惧,
有时反省,有时遗忘,
有时却是回忆的复归。
九三年春二月我离苏州去北京,
与杜力一同租住在人大西门,
主要活动就是漫游在海淀区的各大学。
月底的某天,我们两个去北大,
在中文系老宿舍楼的二楼
第一次碰到了你。
二年级的一个湖北娃,圆圆脸,
热情,机敏,健谈,也爱耍笑,
你小我四岁,五四文学社的新任社长,
当时去找你好像是为了三月海子纪念诗会的事。
此后很多年都未曾见到,
零八年苏州三月三诗会的时候,
臧棣和王敖都来了,记得你也来了
(但我很不确定,因十三年前的记忆已经模糊)。
二十八年过去,听到你意外去世的消息,
我在桌案前流下了泪,因为不敢相信,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已提前离开了。
我们共同的天空里已缺失了明亮的一角。
印象里,你永是初见时的样子。
因为在十九岁这个年龄,
生命的原力本就是一种天赋。
此刻,当无数朋友悼念着你,
我想起了爱因斯坦那个著名的质能公式E=mc²,
不,人间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公式: E=LM²,
E是生命的能量总和,L是或长或短的寿命,
而M则代表了每个有限生命所能达到的
速度,宽度,深度,强度,
幽默度,可爱度,和丰富度……
无疑,你已荣耀地写出了自己的公式。
2021.26
(不喜欢应景地写悲悼文字,只是将自己几天来微信上的发言整理了一下。最为遗憾的,是在续冬生前没有和他见面,好好地彻底地聊上一次,之前几年去北大,为什么没有联络他?为何没有向朋友要来他的微信呢。我好像犯了个无可弥补的错。希望续冬的友人们搜集好他的诗和文字,他拍的猫咪照片,他给女儿写的那些动人的话,无疑,阅读将是未来岁月最好的纪念方式。)
即兴曲
絮叨的夜谈,
糊涂的睡眠,
切换画面,
已是一个初夏天。
午饭过后
汽车离开市镇,
两排杉树夹道迎接,
景物渐渐慢了下来。
几个外客闯入村界,
先就惊扰了塘岸边
两只“白乌鬼”
和十来只花鸭。
此刻,带路的主人
不是市民,不是传记作者
或生活喜剧中的一角,
已变回了塔鱼浜的“二毛”。
这个消失不见的村落
是他的出生地,
他的热情解说在我们脑颅中
造出了一个虚拟实景。
在小路、田埂、草丛间游走
所见只是荒废的田地、几丛苗木、
挂着稻草秸秆的透明大棚
和一个无人看守的泵站。
一次穿梭访问
还了八年前的愿[5],
临走时来到路边
采了支麦穗留作纪念。
2021.5.7
少女白发记:赠内诗
起初是小步舞曲。谨慎的试探。
两只蝴蝶伸出了触须。共振的频率。
梧村二楼,第一夜,你枕在我膝头入睡。
早间,公园路的林荫道日光鲜明,
你闭着眼睛走路,我在旁边数数,
数到“二十三”时,你睁开了眼。
而我们已共同生活了二十四年。
接着是双人圆舞曲。数年的热恋。
夏天坐上火车去帝都,北方的蚊子也真多。
有天夜里,从圆明园徒步走回了东四十条,
两腿麻木,最后一段坐上了早班公交车。
入睡后,困倦的两眼依然炽热。
醒来时,你的额头贴着我的面颊。
脚踝的铃铛,烂漫的笑容,和它们的恋慕者。
一个并不完美的人遇到了一个少女,
曾连续寄出三十九封信(但从未收到回复),
还为你画了一幅仿莫迪里阿尼风格的少女像。
现在回想起来,对写作的痴魔恰好与此同步,
或许正是表达的另一种变形。
此后当然有低潮。也会吵架。
生活的理性总会施加它的魅惑与惩罚。
但你我分别从未超过十二天(仿佛是极限)。
在曲式的发展部,更多次要主题进入,
也有不易辨识的杂音、喧响与干扰,
有时困惑,有时怀疑,有时伤心,有时等待。
十一年前的八月,女儿降生。
我们的微观世界中诞生了一个小恒星系。
你宠溺孩子,而我重新投入文字,
日常争端大多因此而起,有时难以忍受。
那个磁力圈已旋转了很多年,
时间已长到我们都无力摆脱。
爱是临渊而立的冒险,一个人的软肋
只会呈示给最亲密的几个人类。
我已很少饮酒,但前几年有一次,
当半醉停在十字街头,发现自己
仍然烂漫地爱着当年那个烂漫的少女。
而不知觉间,你的黑发里已有了白发。
庸常细节的道路无限延长。
修辞进入盲点区域就会失效。
有时会妒忌女儿,因她从你这里
获得了无条件的爱。而一个回归的浪子
须得时时验证并兑现感情的纯度。
哦,幸亏《哥多林前书》的那句话给予了启悟:
惊奇过后,爱的本质
是恒久的忍耐。还有恩慈。
2022.1.31
《征旅》题赠诗
1911年5月18日晚11时[6],
波西米亚人马勒与世长辞。
与贝多芬一样,他也是在
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中告别人世,
生前说出的最后一个词
是——“莫扎特……”
读到此处,不由感动落泪,
亲吻了照片上马勒的额头。
敬意,最高的敬意!
我将以《征旅》来回应这不朽的灵魂,
以便让杜甫——诗界的另一个不朽灵魂
在一部创作中重新复活。
谁能想到,他的《第九交响曲》,
这丰富多变又深情绵长的哀歌,
竟然会与旅居夔州的杜甫,
与他外在与心灵的双重生活
如此地相应吻合。
满怀期待。埋头工作。
你们,来自不同国度的两位大师,
将在新的语言织体中
从所未有地相遇……
清空
四月某晚外出散步,
清涩的草木气味透入鼻间,
记忆闪回十年前
巡礼雪峰寺走过的山中道。
自永安过三明,傍晚前到达闽清,
小巴士停在路口,夕阳已收敛。
去寺院的直通班车要到明晨才开出,
因此决定连夜上山。
在路边和一位摩托骑士谈好价目,
即刻就驰上了盘曲绕弯的山路。
行到大厝,摩托熄了火,
骑手低头,表情很抱歉:
手头没有加油的钱。
他拿了预支的五十元车费,
返回山下的洋里乡,
因途中只有乡里有加油站。
我独自沿公路缓缓上行,
背包沉重,里面塞了太多书,
其中有一部少见的《祖堂集》。
越往上走,路两边的树林越茂密,
才过七点,周遭已乌黑一片,
上方和下方偶有驶经的卡车投来光柱,
而头顶已繁星满天。
走很久才能看到一两栋住屋,
灯火光提示了距离间隔。
万籁俱寂,两脚交替踩着砂石路
沙沙声混合了紧促的呼吸。
走了有多久时间?
大约接近一小时,
已不指望摩托骑士的出现。
然而此刻并不悲观,
只因草木的气息令人愉悦,
即便徒步只凭脚力,
自信也能走到终点。
在封闭又开阔的空间中
时间无限地绵延
我也迎来了一次清空。
突突突,后方传来了
机车加大油门的轰响,
车头灯刺破浓密的暗影,
那人已原路返回。
重新坐上摩托后座,放低背包,
两只肩膀已酸麻到极点。
第二天参拜雪峰寺,
走进放生池前的枯木庵,
向那围被挖空的巨大树干稽首行礼,
忽想起摩托骑士昨夜所言:
暗夜里行路,我只能一往无前。
顿时悟到雪峰禅师
驻锡此山时所下的那条偈语。[7]
2020.4.20
湖的形状
深秋的湖面
边际无限地远
一种混沌
随了鱼鳞样的细浪
抵近了岸
视野内
一座孤零零的岛
几棵杂树与不可数的草
目光栖停在那里
再远的地方就不可解了
我们的过去
如熟悉的景物
在身后盘绕或凝固
我们的未来
已铺展在眼前
在望湖的人看来
时间与空间乃同一个实体
恒常的相遇
连接了恒常的告别
未来可以预期但不可捉取
至少我们还可以确定
今天谈话的空气
以及明日或后日的行程
从虚无中来终要回虚无中去
只为“做一点有意义的事”[8]
2018年10月21日
[1] 出自庾信《拟咏怀诗二十七首》其十二。
[2] 友人蔡海燕有一篇论文《奥登与“鹰的视域”》 ,发表于《外国文学》2013年第1期。
[3] 案头有一只木制的松鼠和四只木制的雀鸟,松鼠正望着西西那本小说《哨鹿》,雀鸟栖停在《商禽诗全集》上面。故有此说。
[4] 出自《约翰福音》12:35:“耶稣对他们说:光在你们中间还有不多的时候,应当趁着有光行走,免得黑暗临到你们;那在黑暗里行走的,不知道往何处去 。”
[5] 尾段所说的愿,起于八年前的湖州鸥波亭中秋雅集。当时汉明兄答应带几个好友一同访问塔鱼浜故村,我有《回旋》诗纪之。此后数年众友定期聚会,一直无缘。这次先赴平湖看陈巨来展,然后再去乌镇,第二日由乌镇出发探访了塔鱼浜。
[6] 1911年2月21日,马勒在纽约指挥了一生中最后一场音乐会,同一天,喉咙感染了急性链球菌,开始发烧。3月,马勒与夫人坐商船前往巴黎就医。当时的医生均爱莫能助,治疗此病的青霉素要在7年后才发现)。马勒希望在生命最后时刻返回维也纳。5月12日,马勒抵达维也纳。
[7] 禅师有《自述》诗:思量未到雪峰时,爱把浮生取次疑。及至法门非法法,到头无我亦无师。
[8] 这句话引自邹汉明兄的文章《父亲的葬礼》中,汉明他的弟弟汉良的一段话:“人生本来是一场空,趁活着的时候做一点有意义的事。”
分享
注:本网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凡本网转载的文章、图片、音频、视频等文件资料,版权归版权所有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