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大地诗人展(三十五)柏桦
柏桦,1956年1月生于重庆。现为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出版诗集及学术著作多种。最新出版的有:英文诗集Wind Says(《风在说》)。《在清朝》(法语诗集)。《秋变与春乐》(诗集)。《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诗集)。《蜡灯红》(随笔集)。《白小集》(随笔集)。《水绘仙侣:冒辟疆与董小宛——1642-1651》(诗集)。《竹笑:同芥川龙之介东游》(诗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出版。曾获安高(Anne Kao)诗歌奖、《上海文学》诗歌奖、柔刚诗歌奖、重庆“红岩文学奖”。羊城晚报“花地文学奖”。首届东吴文学奖。
风月大地诗人展(三十五)柏桦
消失
有一句童谣就是这么唱的
不睡觉,夜老虎把你吃掉
——题记
第一次触碰,五月之夜
轻摸他的肩膀,这好致命——
二十岁大放光明的夏天!
我首次爱上了陌生的自己
你爱上了你自己的反面
现在,你停止了触碰
我们开始谈吐,一来一回
说个不停、走个不停……
你平静之后的回忆怎么
仍显得急,并一直朝前
因为从小你已经知道
一直朝前是生命的本能
但下面这点你就不知道了:
我们到来是为了遇见
我们遇见是为了离开
酒后的南方山岭起伏
“横看成岭侧成峰”
不懂也是懂的一部分
那夜色的本质是什么?
让一切生命消失
2020年11月21日
2024年1月2日
我的诗歌兄弟
人的童年都有个发炎淋巴
但并不是人人都因此成为诗人
你的甲状腺一肿大就产生幻觉
感觉整个空气也变肥大了
得警惕!我的诗歌兄弟
童年的腮腺炎从俄罗斯出发
跨越边境,一路向西南方——
已到达重庆,并留在了这里
你开始用列宁格勒炎症写作
在一所含蓄美丽的学校
接下来,水果必然要出现
多少水果将出现在你的诗里
维生的、救命的、不祥的……
无花果出现了五十七次吧
石榴、葡萄,这是我们的血呀
桃狂、杏疯、灾梨、祸枣
苹果!它到底暗示了什么?
它的意义来自西方还是东方
病入黑夜的离奇的水果呀
橘子在平安夜是幸福的吗?
它在先秦的湖南预言了什么
它的学理、哲理、药理是什么
难道医生不读橘颂就不懂得
消融分冷热,消融术有微波?
今天,种族主义者对人体
已不再说美丑,只说基因
譬如说新西兰人很像英国人
某小诗人也有但丁的痛苦
还有多少问题困惑着我们?
其中你说中国人行善是为了
把内心的恶转移嫁祸出去……
这可怕吗,我的诗歌兄弟
2016年1月11日
2022年12月12日
2024年1月2日
从童年看到死
作家的童年大多数是相似的
(非作家的童年各有各的不同)
其中可看的童年真是太多了
你最想看哪个作家的童年?
契诃夫!他的童年有何可看?
难道看绕着他嗡嗡飞的苍蝇
以及他爸爸打过来的皮鞭?
请不要看我偶像苦难的童年吧
回避痛苦,是对痛苦的尊重
回避苦难,同样也是如此!
要看就看他脚下奔跑的凉鞋
或跳过它,直接看中西悲喜剧
看拉斯柯尔尼科夫杀死老妇
为了成为拿破仑。看李海洲从
部队转业只为了成为职业人
这世界,你还没有看够吗?
拜托,一年四季,除了白天
千万别突然深夜走进来看我
那会吓死人的。还等什么呢?
你就睁大双眼看你的死亡吧
2019年7月18日
风中的鱼
“快哉此风!
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宋玉)
风生于山水、舟楫、渔樵
生于街巷、墙垣、曲径
风入松是一家书店吗?
风入松也是听风听雨过清明……
听月落入风;灯灭入风
听水枯入风;破晓入风
风吹着风,是不停的……
风吹着风的自我(无身体)
但你们要注意!
(有必要请教闻一多)
风也吹着内在的控制者
——永生的鱼
纯洁的食鱼者来自长沙
我正午的故人请闻
天地下飘着什么气味?
人的、树的、花的、草的、动物的……
迎风之鱼的,避风之鱼的
风中的鱼以四季为命
风中的鱼对一切众生是蜜
风中的鱼有别于风
风不知道它,风吹它的身体
飘风之鱼随风来去……
这是出于怎样的思想?
“梵是空,古老的空,空中有风”
那风中人拜空为梵
挥挥手,让鱼儿游过……
2012年11月2日
或别的东西
幻觉不在于听到一切,而在于听到别的东西。
——罗兰•巴特
钉子突破漆黑边缘
欲飞的瞳孔及门
暗示一次方向的冲动
可以是一个巨大的毛孔
一束倒立的头发
一块典雅的皮肤
或温暖的打字机的声音
也可以是一把镶边小刀
一片精致烈火
一枝张力奋茶花
或危险的初夏的堕落
它还可能是别的吗?
娇小的玫瑰与乌云
进入同一呼吸
延伸到月光下的阳台
和树梢的契机
正沉着地注视
无垠的心跳的走廊
那“忽明忽暗的走廊
有人披着头发”
——那是顾城?!
那也是一个影子
在拥抱或抓住
另一个潜伏的影子
被害死的影子
变成阴郁的袖口
穿过你、贴紧你
充满珍贵死亡的麝香
化为红色的嘴唇
咬住你、粘着你
是风中送来的抖颤的苹果?
还是屋外青苔的气氛?
是一本书中的鼻子
——芥川龙之介的鼻子!
才使你的鼻子
眩晕、下坠
昨天凌晨四点
你还听到了什么?
一张年画从墙壁上跌落
洗衣机水龙头漏水了
厨房墙体深处
发出鸟喙的敲击声……
房门黑暗的角落
发出人或鬼的出气声……
可怕的拂晓
我的胆量,我的胆怯,我的神经
我又听到了什么?
听到了别的什么?
1984年5月
重庆十五中学的回忆
四十年前一个八月雨天的正午
那山洞邮局职员刚喝到脸红
我惊讶于(并羡慕)这无事人
他当时还读着一本什么书
张恨水写重庆的魍魉世界
秋夜来,另一个小眼睛发亮的
历史老师令人遐想,他是犹太人
那为什么笑不能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有一次我笑个不停惹恼了
一个人,她不是丁若兰是谁?
她吃惊地看着我,好困惑
这全人类最痛苦的初中!
如今这些人的骨灰早已星散
唯独政治课韩老师幸存至今
车祸使他终生躺在了床上
操场旁山坡上青翠的厕所还在
(虽给人的感觉远在天边
但恐怖的一双绣花鞋却近在眼前)
古老水泥尿槽里桉树叶的气味
仍是那么幽凉、肃静、好闻……
我学得真快,在十五中开口了
我在模仿一个放歌集诗人吗?
无处不是诗呀,当黑树的影子
跟着中学路灯下的微风回旋
我忘掉的只是寡淡的晚餐
2010年7月18日
一个老人的回忆
一
为什么总是少年人伫立桥头
青年人漫步长长的林荫道
老年人扎堆坐在街心花园
人各有各自的生意和劲头
但并不是人人都懂得这道理
人到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
当有人天生成熟到可怕
就有人终生天真到可悲
人,生生不息,死死不止……
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年轻人说他欠死
他的心都要碎了。一生第一次
有了这样的感觉,心要碎了
二
夜里离家就不愿归家。为什么?
破晓时分,某老人回想年轻时
也曾这样走在京都无人的街头
“想起当年赶早嫖娼的岁月,
真是不堪回首!”这是永井荷风说的吗?
不如说是一个永陵幽灵说的
他走在凌晨三点的成都街头
他会想起尚仲敏的一首诗
《走在凌晨三点的成都街头》
或者他会学着像何小竹那样
让我回头去摸一下那棵树吧
因为我曾在那棵树下躲过雨
2016年6月14日
注释一:“让我回头去摸一下那棵树吧/因为我曾在那棵树下躲过雨”这两句诗来自何小竹的一首诗《一棵树》。此诗很短但却回味无穷,特别引来如下:
老诗人
阳春三月,田园善感——
再过一周,他就六十岁了
他说还有两行诗在折磨他
一条围巾和一顶帽子在折磨他
(他有那么多围巾和帽子
可每一次他该选哪一个?)
他头发潦草,像个祖国——
肥胖又一次激动桌面
文学,松松垮垮的文学
祖国,他视为业余的祖国
可他说文学应该因陋就简
祖国应该为此而出口——
诗生活从火车站布景展开了
他要去哪里?他要干什么?
1991年2月
论燕子
——致法国数学家Alain Chenciner
这事真的就发生在成都。他,一个法国数学家,从旅行包里取出一本诗集,读出声来,用曼德尔施塔姆的俄语:南方拱形的黑眉毛,俄罗斯的黑眉毛,神秘的黑燕子,从希腊擦黑的黄昏起飞……
——前言
燕子飞过时,会有一股清晨的味道
这句话是谁说的?我想不起来了
(西南交大)镜湖宾馆一个晚间
法国来的天文数学家朗读着俄语
“我似乎忘了想要说什么,失明的
燕子已飞回昏暗的殿堂……”
在成都,命运平淡,生活琐碎,
人和风细雨,不知不觉地过了下去
像叶芝那样“沉思一只燕子的飞翔
沉思一个老妇的生活与她的住房……”
人也从每个遇见的人身上发现一点点
自己。不用说,这当然与燕子无关
“可我在人世亦好像那燕子”——
年复年“燕子来时,绿水人家绕”……
2013年6月14日写于成都
2017年5月31日改定于新加坡
永嘉猪头
——与张爱玲对话
永嘉猪头从滚水中冒出来。
张爱玲说:
它毛发蓬松松的,
像个洗了澡的小孩子。
而我却说:
它是老还小的佛陀呢
只是眼睛更小些,
身子更肥嘟嘟些。
“猪头割下来,
嘴里给它衔着
自己的小尾巴。”
张爱玲心里很怜惜。
为什么它会这样呢?
原来猪嘴也可以衔着梨
苹果、蕃茄或香蕉……
我在想……
2011年5月2日
在尘世
一天深夜
亭子飞了起来,
这多么令人惊恐?!
那时,我们已不在了,
只余声音留存……
那时,我们变成了什么?
又去了何方?
灯光腼腆,人将饮茶,
世界破晓在即……
我想起了一个人,
十年前他坐在我的左手边
莫丧气,那人,
你怎么可能会孤单呢?
在尘世,无论芬芳
还是难闻,还是无味
每一秒钟的生气都试探着
我们生命的官能!
上街,你总感觉是第一次外出
为什么?和她在一起,
你就心跳加快,为什么?
多年后你还喜欢她?
不如说你喜欢回忆中的她……
巴黎手风琴,
罗斯手风琴,
中国手风琴……
活在人群里我分辨不出我呀
我心敞开,满怀憧憬;
我不复杂,也无恐惧。
川音的视唱练耳
已经让我脱颖而出——
你在哪儿啊?
在比利时根特吗?
在成都玉林?在尘世……
2014年6月20日
我告诉了你吗?妈妈
——致母亲(1935年4月15日-2023年12月16日)
我一直在寻找一种母亲之美,一种但愿找不到她的神秘之美。
——柏桦
我告诉了你吗?妈妈
六十三年前一个春天
的午后,我一下看见了
旦暮之间,已是千年
我记得当时我在北碚
电影院门口哭。妈妈
你别进去,我们不看
电影,我们快跑吧!
如今我已六十七岁了
成都有个伊藤洋华堂
我每次跟你外出购物
都有一种少年的激动
仿佛我老了重获新生
我们还会活多少年?
还会一起上街多少次?
后来,我一直在想……
大江在闪耀,世界热得
没有一个人,箴言是
恐怖的。我们会忘了
下午的大桥?你真会
恼恨我不敢往桥下跳?
是的,锯子和梳子还
那么神秘,装蛋糕的
黑铁筒呀直装到老年
是的,弹琴虽费指甲
说话虽费精神,但是
高痰盂因红花而鲜艳
越用越新直用到永远
现在我要记下一个时间
2023年12月16日10时
现在我要记下一个地点
重庆弹子石盛景医院
现在我要记下另一个地点
重庆南岸江南殡仪馆
最后我记住了你的骨灰
它比所有的骨灰都白
2017年11月12日
2022年7月7日
2023年12月20日
注释一:有关这个高痰盂的故事,我曾在很多地方提及。2015年10月的一天,我突然写道“但请不要再提1962年那个高痰盂了,妈妈。我知道它上面的鲜花图案,至今仍然新鲜如初。”有关这个高痰盂的更多详情,可参见我的另一本书《表达:一个时代抒情的呼吸》。
经作者本人授权,选自公众号《两只打火机》
(组稿:潘以默 编辑:张坚)
分享
注:本网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凡本网转载的文章、图片、音频、视频等文件资料,版权归版权所有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