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香诗选
黄亚香诗选
一个人的战役
我的身体里行进着好几支军队
他们对峙,枪炮齐鸣交错
没有一支人马,听从我的号令
我束手无策于它们的混战
蝙蝠
一个人,在白天是人
夜晚,变成黑蝙蝠
世界,整个颠倒了过来
我是披着人形罩衣的蝙蝠
火车
梦,天空,抖动不停的蓝幕布
一列比高铁,更快的列车
车窗,如解冻的冰块,融化
长长列车,两排整齐的豁口
风灌入,一个个人被卷走
抛到半空,抛到铁轨之下
我死命攥住窗框,身体飞出窗外
被风丢来丢去,如飘动的布条
仅剩半颗脑袋,在车厢内
身体渐渐发沉,变成了永远的火车
碎片
每一个人在受难
我的体内引发震动
成为许多的碎片
每一块碎片
对应着另一块
一颗灵魂疼了,唤醒
对应灵魂残片的哭泣
天幕里的星辰
像极了灵魂碎片
每一颗闪烁
碎片的孤独的光
梦秘境
通向心的梦境,秘境,
在呼吸、脉搏跳动
成为抖动的幕布
掀开一角
一颗颗嫩叶上的露珠
蝴蝶闪动翅翼
忽闪忽闪
欲言而止
梦中原野
原野上,又一次遇见
巨蛇,狭路又遇
“我等你,很久了”
蛇吞吐出它的颤动的蛇信子
乌云翻出无数蝙蝠
扇动翅膀,黑漆漆的鸦
蝠群的黑毯,快速飘移
蛇与我包裹在密闭空间
蝠群、鸦群散去
原野恢复平静
在梦境
梦里房间,诸多黑影走来走去
飞来飞去,有的在床头
有的,贴在天花板
地球引力,对它们不起作用
它们走路,像海洋里的水母
轻盈,优雅,没有笨拙的
身体,还会说话
我听不懂它们,它们还会分裂
自己,一个身体瞬间变出
多个“副本”,那些“副本”
又合在一起。有时,看见的
不是黑影,又像一个气球
圆鼓鼓,在地板上弹来弹去
我睁开眼,梦境就像一张纸
被碎纸机,粉碎了
梧桐
我爱过一些梧桐
当秋天过后
我还能够爱上什么
左边的十三株梧桐
是细雨中的叹息
右边的一些
和落花有纠缠不清的情结
有时候我呆呆坐在黄昏
就像一枚桐叶
被白鹭叫醒
委弃在地,空有无限仰望
我想告诉你
我们这里下雨了。我想对你说
我们这里下雨了,从窗外望过去
栾树梢密集的花朵淡了一些
细雨抑制或平息它的窜动
——我爱你,我能遇到你
是哪辈子积蓄的福报
之前所有的孤独感消退了
或者说越孤独越觉得你的到来
有如天赐。我们这里下雨了
秋日阵雨后的栾树花的绛红
披带雨的湿润,泛出淡淡红光
它的热烈变得含蓄迷人。我们这里
正下着小雨,我想告诉你
幻象
这是一片海域,无边无际。
我独自一动不动,站在
只有桌子那么大的孤岛上,
天空是铅色的,云层如泥块
厚厚的,海平面是深灰色的,
一只羽毛脱落大半的秃鹫
穿透了云层,直直向我
俯冲而来,一闪身,避开了
秃鹫的利爪
落在了我的肩上,
脚下踩着的土地,忽然
开始一寸一寸往下沉,
海水漫了过来,漫过了我的头顶。
冷与窒息
卡夫卡写给父亲的信
叙述冷静、克制
弥漫在字里行间的冷与疼
令人屏住了呼吸
每一个字眼,在沉默中抵达
某些瞬间
卡在那——往日的片段里
像电脑死机,一动不动
我望了望窗外
正有一棵广玉兰,叶子落尽
光秃秃的枝条
寂寞地伸向天空
悲观
读到一个句子“人皆具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大多数人希望安逸,避免惹上麻烦,
很清楚哪些需要表演,
何时表演,又如何表演。”
正因为如此,这片土地上盛产看客。
任何严肃的事,到最后都会变成
一出滑稽的闹剧——看客们
看完了“剧目”,
给庸常的生活增加一点谈资,
也就各自散了。
迅翁说,几千吨几万吨的树木
埋在地底下经过千百年的化学变化,
才形成一点煤渣。也许,
我比他更悲观——善于遗忘的民族,
又能积下什么教训呢?
像空气里的尘灰吊子,飘忽着飘忽着,
不见了。前日看到一则视频,一位父亲
将两岁的幼子活活摔死,
无言以对。百年前迅翁喊:“救救孩子”。
我不知道谁能来救救孩子?
读书,安静地观察——多少孩子的天性,
死于父母无形的“精神虐杀”,并且以爱的名义。
观鸡
一只母鸡,十来只鸡雏
细毛蓬松的鸡雏,是身披云朵的精灵
走几步,停顿一下
捕捉空气里,神秘的讯息
母鸡“咯咯咯”,从喉管里挤压
声音,透着压抑、疲惫
像长久浸泡在不幸婚姻里的中年妇人
毛发,耷拉,下垂着
“咯咯咯”,只专注于捉虫、下蛋
我极难理解鸡雏与母鸡是同类
当鸡雏,褪尽,胎里带来的毛
越长越像母鸡的时候
我会陷入一个悲伤的喻体里
锋利的乡事
在亲戚家
提到了四十年前
有两家人,关系不睦
甲强乙弱,乙吃过亏
某日,甲的儿子溺水
擅水的乙,静静看其溺亡
亲戚说,这是轮回,是报应
老子不义,儿子偿还
我没有吭声,只有沉默
锋利的乡事,划过
只有后背,冷飕飕
陈月
前面有个亭子:揽月亭
亭子的柱子,不答话
记忆到这里中断了
夏季过剩的雨水,模糊了
透明雨滴,叠在一起的世界
像棵含羞草,没有人能够
走近你,一走近,就合上了
回到一个人的状态里
不看书,也不写字
每一天略过揽月亭,上班下班
然后回家,世界很小
时间静止。陈月
还叫陈月。揽月亭
静止,在身边一动不动
她想起琳梦,琳梦
穿着韩版粉色连衣裙,说话
眉毛张扬,活脱脱
像只灵气的小精灵
陈月沉默地走在黑暗里
手电筒照明到丈把远的路
光束也上下晃动
静极了。陈月晃动
在黑夜,不识前面的路
路人有的往上走,
有的往回走。
童年的树
童年,害怕树
在每棵树的枝桠间里都轻藏
一只只凝视的眼
它们在窥视我
那些眼会动,会眨
眨一下,天上的星星也跟着亮一下
月亮的那些树眼,追随着我
我飞起时,月亮也在飞
我悬停在空中时,月亮也悬停
我,隐在了香樟树后
月亮寻不到我
树上,一条条女巫形的腿
诡异地张开,又合上
驼背外公
外公,是一个驼背
他的个子很矮
若把驼锋拉直,也许会高许多
外公的父亲是地主
祠堂里,父子俩如两枚捆紧的大闸蟹
牙齿打落,脊椎脱了臼
鼻孔里冒粗气,像螃蟹吐泡沫
此后,他的脊背再也无法伸直
性情大变,自卑,狂躁,易怒
外婆承受双重大山——
家庭的重担,丈夫的情绪风暴
四十九岁的外婆,农药瓶剩一半
外婆走了后,外公话语变少
陷入沉默里,直到死
也没有任何遗言
消失的亲人
深黑的夜,千斤之沉
作古的亲人
外公,外婆,漂浮而至
外公——我羞于提他
残疾人,重度驼背
驼背二字,驼背拐三字
成了他的名字
邻人提到母亲与舅舅们
“驼背的儿女”
邻人向我打招呼
“驼背的外孙女”
……
“你全家驼背,你祖宗十八代驼背,
你,你,你们才驼背……”
“啧啧啧,看看,这个小孩真没教养。”
……
外婆,只活了四十岁多一些
她服用了一种“饮料”
——乐果
我不知,是否真有极乐之境
乡下的妇人,对生活没了盼头
也喝另一种“饮料”
——敌敌畏
她们的敌人太强大,强大到
令其对死亡无畏惧
窗口,递过来的雨丝的手
凉的,比悲凉的泥土还凉
快活到外婆的年龄了
想遁入
她当年的内心
体验她情绪起伏的泥路
地底下的外婆,仍孤独
在土里走动
她在世界活过
从来没被读懂
终将消失于时空追捕的深处
随风飘远的红云朵
一
我其实是恐惧死亡的。
为什么?你还年轻。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经常在睡梦里很多次
很真切地看过自己的死亡,
火红的连衣裙子,长发在风里飘扬,
纵身从云空里坠落而下,
裙子在风里飘啊飘,
我的裙子比云朵更飘逸。
我经常做同样的一个梦。
这很荒唐。
我在自己的状态里没出来。
别人问我话,常常我听不到。
二
我安安静静在火车站广场走来走去
我喜欢故事,喜欢那种在叙述中
充满某种感觉的故事。
呜…呜…呜…呜…
每次在睡梦里听到火车鸣笛
我就感觉睡在火车上面
跟随着火车轮子在滚动
往不知名的地方滚去
我站在广场中央时,
刚好来过一列火车
在跳跃,然后走远。
人生就是一场旅行。
那时候,广场上空荡荡的。
三
你喜欢什么样颜色的天空?
我把各种颜色都想了一遍,很茫然
我喜欢红色,最热烈的颜色
充满歇斯底里的戾气,红色
就好像是伤口裂开的颜色……
我和另一个我,对视着
像在审视另外的我
心底,似乎有眼波在流动
四
你为什么喜欢一直盯着天空看
空空的天空里什么都看不到
心情低落的时候,心里很逼仄
仰望天空,看着天空的广阔
长发漫不经心地拍打我
我应该写东西的
尽管我什么也不想表达
我一边远离“务实的生活”
一边也在自我怀疑
我不知道我在坚持什么
或许我所坚持的并无意义
可是我坚持了这样久
我不想重新回到原点
我不想重复别人走过的路
我不想重复别人的轨迹
我不想重复别人在过的生活
我只想作一个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我
五
我不喜欢出门。每次都喜欢
站在火车站广场看火车
或者在火车站广场上走来走去
火车在奔跑,谁也不知道
火车会跑到哪里去
总会有种倾诉的欲望
也许只有火车能懂我
可是很多时候它们也不懂我
就像我不懂它们在想什么,做什么
我和火车格格不入,这令我不安
我能在火车身上看见自己
这让我又觉得很心安
梦里,我梦见我穿着红裙子
随着火车飘着,飘着,就飘走了
红色的我就像红云朵,随风飘远了……
黄亚香,诗人,作家。浙江青田人。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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