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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丰雷诗选(二十九首)

今日好诗

2024-04-12 10:34:57


苏丰雷,安徽青阳人,原名苏琦。曾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曾参与发起“北京青年诗会”,曾参加清华大学青年作家工作坊(2019)。作品散见网络及部分文学期刊,著有诗集《四行诗集》《DF公园》等,散文集《青春纪》。




苏丰雷诗选(二十九首)



小屋


总有腐坏的力量侵蚀这间小屋,

父亲钉钉磕磕出来的小屋,

总有曾丢失的小物件于这间小屋的屋顶

向位于屋心的深渊坠落,

落到今天,可醒来它们又消失了。

——那屋心是无,像旋梯的轴。

那小屋顶层有间似曾相识如同旧梦的小窠,

又像海上木筏一样危险的小窠,

很多旧物没有遗失,而是储存在这里,

并且它们还在不断繁殖。



金身


养育了纷乱的矛的傲慢树林里,

一枚离散的课桌,它耐心的腹部,

我用过的英语教材仍成套躺着,

那些恨铁不成钢的伴读的皱痕如故;

树林前面,放学铃声一响,学生们

便泄了洪,他们急不可耐逃离

悬崖上的牢固学校,不及格地挤进

那片荒芜的树林,领受各自的命。

我的金身在我体内醒了数秒,微启口齿。



无题


天上的云飞奔得像欢快的马儿,有多少马儿可数不清。

天那么湛蓝,云那么洁白,好像这一天是最新的开始。

不,是最深的开始。——最新取决于最深的阅读。

那条儿时的河流,已瘦到了底部,一道临时的堤坝

安静地拦截着河水,孩子和大人们一定满载而归了。

我站在山岗上,观望着稻田、河流、山丘、白云、蓝天,

感受着无微不至的金风,经受这一切的洗涤和激荡。

最有难度的滑动拼图板的世界,却有最轻巧的解法。



雨水渗到老屋地面


雨水渗到老屋地面,我用毛巾清理。

它光可鉴人,像花费不菲的特殊工艺,

哪知它仅是廉价的水泥,是爱清洁的

品性使这家人个个爱上清洁地面,地面

才被磨得像青铜镜,照出素朴而珍贵的

生活。渗雨是因为那面墙和那扇窗,

一个家似难避免风雨渗透,总有一面墙

虚弱得像随时倾圮的老土墙,而我父亲

——他本不是泥瓦匠——将拿起砖刀修补,

他一直勤快地修补,把这当做不可推卸的

责任。他修补,更是重建,或另建,

他建造了另一所房子,但对我们来说,

它是家的变身,它仍拥有老屋的灵魂,

或者说,新屋里仍徘徊着老屋的幽灵。



时间的信任

兼赠JW


你追求心仪的对象,

而对拜倒者置之不理,

你陷于失恋,

未尝愿又难离场,

写成百的情诗,

期待将它埋葬。

但诗是清醒的形式,

不是抹去而是珍藏,

像一枚珠宝匣,里面——

词语的光也是泪光。

遗忘终会不请自来,

届时剧痛已暗淡成伤痕,

记忆只能于旧作中翻找,

你将感叹:我的昔日啊!

而我想问:词语

是否赢得了时间的信任?



摔花格外套的小丑


小丑写诗和表演小丑,

他写诗写到写不下去时

会去表演小丑,

表演小丑时如果突然厌倦

会把花格外套脱下

狠狠摔在舞台地板上,

然后扬长而去,

这反而成为他区别于

其他小丑的招牌动作,

人们叫他“摔花格外套的小丑”。


一般认为,小丑的表情容易捕捉,

它们带给人们如许的愉悦,

但个把人觉得他的表情充满谜团,

十分费解,

他们通过多次追踪

才终于感受到小丑心里头

沥青般的旧悲伤与新悲伤

之极缓慢的流动、回转,

这几个人成为小丑的鼓吹者,说他

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小丑”,

可小丑始终认为他只是一个诗人。



深夜的回信


你写过许多第一封信。一个深夜,

一封回信靠岸了,穿过困顿中的

等候、遗忘,姗姗而来。


不是那些形式的信函,而是内含一枚

可填埋深洞的汇款单。他知道你的

隐疾呢,从邈遥前来安抚你。


他是位诗人,是诗人信靠的

诗人。他也曾蹲坐在马路牙子上,

与你一起陪伴你跌落的家人。


当你陡然明白了他,你黯然已久的灯芯

就亮了,一颗新太阳,就在那里

旋转着,永永远远。



燃烧


小路有些阴,男孩惴惴地走着,

但转过去,晨光就燃烧了整片山坡;

那里一个少女像鹤立在毯子上,

她浅浅地忙于她的秘事,不然,一个男孩

燃烧的目光她怎么觉察到了呢。

她避开了他,快步走回家。

男孩手拿脏兮兮的水龙头,

也进了她的院子。侧屋的门开着,

她在屋内跟谁讲电话;

门口有个水池,男孩擦洗着水龙头,

很耐心。鹤样的少女走了过来,

和他一起蹲着,看他耐心地擦。

男孩说起他的名字和住址,

他家刚搬过来,就住在他刚

走过来的小路里面。她知道那里

有寥落的几户人家,她没有言语,

但他俩开始头抵着头,晨光把他俩

燃烧到一起。但他注意到左侧的道路上

有三五上学的同学,里面有很英气的男孩,

他们边走边打量他俩,他的左侧

面孔不好看,于是那边便燃烧起来。



远方


那美景是在哪儿?像上帝用木澡盆

洗过的婴儿,那么鲜绿、清新。

从山之脊的马路上远眺:

一边是充满眼眶的高草地,远处

嵌着狭长之湖,它注视着我们,

——整个乃一张毛毡,

为仙界美少女们的妙手织就,

此刻,她们透明的身体正在湖边

欢快舞蹈,手拉着手。

另一边是矮草地,正前方不远,

是另一只眼睛,一颗硕大的蓝钻,

盛大的水带来清凉,消解了渴意;

往右手那边是更大一片草地,

与我们脚下的草地相连,

与修拉的《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相连,

那儿远远地活跃着人影,空气中

隐隐抖动着孩子的喧嚷。

我们向那边去——那片

清净的绿色,稳定的中心。

然而一片带状的睡莲拦住了我们,

它们诱惑着我们随时沉沉睡去,

融化在这条迷幻的水流中。

我们要怎样才能蹚过去,

成为那稳定的中心的一部分?



银色管道秘密的力量


银色管道秘密的力量

让我回到了熟悉的部落。

我从那早已倾圮的温室,

从窗户泠泠望着母亲湿漉的忙碌。


在清早,她就融入绿色的火焰山,

就孤独地收集白丝的前身。母亲有

多少双手啊!她用其中一双为我做

我渴望已久的布鞋……


(当我返回,在我孤清不安稳的

床榻边,在我于排斥的城市

租赁的蜗居,我侦察,无有

奇迹发生——奇迹因此被遗忘?)


我从温室走到院落,从院落

我看见我父亲从远方回来了,自行车

骑着他。它多棱角的轮经历了

多少故事。他迎向庭院,迎向我,


却总没能走过来。他说,自行车

已长进他的身体。他从怎样的

魔夜走来?神爱的黎明他能感知,但强度

还不能融化他肩上的铁……



想起


左邻右舍的老人正静度晚年,

我们一家又悄然回返。

在童年的蜜室和温床,

我又做起梦,梦见遥远的大城……

我抵触地醒来,在良夜中细味着

梦,突然我听见沉实的人语,

像夜幕上燃起一点星弱的灯光:

“下—雨—了—”是对过村庄

卫星爸的声音。夜气更加沉默,

我焦虑起夜雨的无情,但不一会,

人们几乎同时拔开门闩冲进院子,

俩村落喧闹着收拾晾晒的稻谷,

如暴雨之前骤降了另一场暴雨。

我放下心来,我们不用出去,

我继续留恋大床。这些墙壁

多么瓷实,这个蜜室多么安恬,

但天亮了,它就会成为废墟。

我们已是狐仙了。



星光


在沉睡的田间的打露的小路,

爸妈的行走宛若逗留,

他们闪烁的交谈声弹拨着

香甜的空气和暧昧的月色,

仿佛一粒金质的星光攀缘过

漫长的隧道轻叩窗扉。

我问弟弟:你听见了吗?

他问:什么?过了一会儿,

他又说:听见了。腾地,

他从床上跃起。我说,别急,

还远着呢。我们便激越地

往岸上拖曳捕获了星光的渔网。

在被行走、被书本变小的地球

那一面,有个小村叫维多利,

如果我和弟弟出生在那里,

我们的童年生活将没啥两样,

不过,我这样说自然是

忽略了家庭之外的其他要素。



夏日记梦


扇子抓住窗棂哀告,

它被一台落地的骆驼*电扇赶了出去。


嵌巨镜的大衣柜,胖墩墩的高低柜,

黄山*电视机,我从妈妈爸爸的大床蹦


到它们临近的单人沙发上,

清晨的黑色素在房间缓缓流动。


我想喊卡,我想走到门外,哑光的窗外

是甜美的姐姐,但意识偏要我退潮,


在意识里显影出未来的现在:

窗外的惨白融含了多少代人的败北。


*均为诗人幼年时期家里电器的品牌。



疯牛记


怀思的少年在田埂上勾头行走,

影子滑过水面,宛如肩扛摄像机在拍摄。


一头牛,每寸牛肉都携带疯狂的力,

狭路奔来,震荡田畈和少年的遐思。


他醒得晚,呆立,死的黑幕已席卷脑海,

可还本能地一跃,跌坐泥田中……


早已预示了人之路:

疯牛难以量数。


注定将常跌跤于泥田,

踉跄而行而至坟墓。



切割记,或世界的惩罚自动开始


删除了通讯录里的心动女孩,

一颗牙齿坏了,着意要离开我。


重返那间像是误入的拉丁酒吧,

寻找失踪的……孤独里旋梯向深处蜿蜒。


丢失的痛楚我体会已多,

但这一次,我亲手剜切记忆。


其实,我的手指数不清我的错,

我的口齿也吐露不清,它们仍随日加增。


我想到这世界的阴影正反噬着它的光明,

那是由多少只手共谋、共造?



母亲颂


更了不起的母亲在母亲之中,

而母亲把她奉献给了我们。


充塞天地间的大铅球群,每个母亲

推滚其中一个,受刑般经过人世。


在母亲的脆弱面前,每个孩子

都是野蛮人,而更加野蛮的是时代。


我们的羞愧越滚越大,

如同历史的欠账。


一个省悟的男子在我之中,期待

我的行动,我将以此讨好母亲的晚年。



怀念


亲人在光辉的梯子上整理架上的藤蔓,

我痴望他的背影,明白是幸福让他心无旁骛。


葫芦仿佛睡着的婴儿——高士仙家的玉液的容器;

亲人生前确曾嗜酒,午餐晚餐必饮烈酒至少二两。


这些不得不喝的劣酒,在无数平庸日子灌入身体的酒盅,

酒在那里交战,夺回被掠走的尊严和理想,幸福和骄傲。


他并非知识分子,只是一介老实巴交的农民,

但心灵的天平异常灵敏,时时不平而餐餐焦渴于酒。


光线穿过棚架的缝隙,照拂在我的身上,

我脸上什么流动扯动了他的神经,他缓缓回过身。



我握住记忆


回到我七岁外婆在那里去世,

后来我一直住到初二的房间,

从床铺与板壁之间狭窄的空隙

这魅影的视角,透过白纱蚊帐

探望整个房间……记忆把这已

坍塌的房间装修出若干种熟悉的风格,

当理智说,这并不完全是我的房间,

记忆便耐心切换出另一套画风……

当我握住那件夏季被单的一角,

外婆用旧衣改制的深褐色薄被单,

它被叮咛要搭在夏日光溜溜睡姿的

环形山上,为了不着凉感冒。

我握住它,透过白纱蚊帐握住

它的粗糙、冰凉、纤细、温暖……

外婆走来坐到蚊帐边的竹椅上,

轻摇蒲扇,给儿时的我拂来凉风,

我贪婪地凝望着她再次浮现的脸。

我们隔着一道记忆的壕沟,

我想我能飞跃,在剩下的历程里,

就像小时候跃过那道壕沟一样,

赢得邻村那些野孩子的叹服……

外婆的脸渐变,从去世前七十多岁

疾速往年轻流淌,又从年轻

匆促返回至去世前的七十多岁,

像夏晨的哈气在眼镜片上,

但我铭记那握住的刹那,

那是一个真并待于探寻的世界。



阿拉善行


踩着雨脚穿过阴云的乌发登上

晴天的额头;鹏呆呆地滑翔在

古人没眼福的广袤雪原仙境。

在贺兰山东银川落地,大小巴

切换,顺时针送我们抵达贺兰山

西麓。贺兰山,传说即不周山;

共工的怒触今人已不知其详:

“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

车在山间行,雪在山上落,雪的

迷彩服紧裹高冷的山躯更显魁伟。

翻越后,荒阔戈壁上的公路一根拉面般

吞咽你,荒芜盛大到具足排他性,

它的流动不变荒寒了客串的你。

但这几天里,藏传佛教让你省思,

似乎重点已不是传说中仓央嘉措

于此弘法,而是当地蒙民领受了

那一揽子的方案,他们把自己的

像阿旺丹德尔的孩子贡献给佛陀,

而他们确能领回一套救人的真理。

连绵成莲花座的山呵护的寺庙曾经

更壮大真实,可惜毁后火种孱弱,

现在重建的仿品新得甚是隔膜。

戈壁和沙漠中的古寺院如孤立的菡萏,

突兀的模样或稀缺的景观最是耐看:

想是空乏的天地无所依傍让人抓狂到

想找条地缝,而顽固的大地混沌一片……

终于,他们撞开寺院大门,俯伏,皈依,

阅读浩瀚的经书,或千万遍诵念经文

才使空茫的心壑,漂浮了一些安慰,

才让令人惊慌的虚无析出一根救命的草茎。

来之信仰的简单一句的不停重复便让

整民族的心灵找到依托,并洁净万分。

倾斜的地域总在寻找平衡的办法。



泸州行

赠西渡、昆鸟、张小榛


我站在百子图广场的巨大凹面前,

被沱江的夜风吹拂,有脱身的轻松。

江边凉爽,夜色朦胧,我们沿着

陡峭台阶一级级下沉,走上江边栈道,

无法看清两岸景色,但感到融入了美。

毛寸江水轻缓流淌,而可能的洪水

会涨到我们的头顶上方,淹没对面

舌头般伸来的热爱生活的社区。边掏出

干巴的碎语边往前走。从悬殊的战场

败下阵来,谈兴跌到人生的低点,

只好用沉默、散步抚慰、修复着

枯涩的内在系统。走过沱江二桥,

江心的细矮泥石坝的用途推高了些许

讨论的热度,但我们的知识并没够着

这里。过后,我们的话更少了。

靠近这边的水稍厚,汩汩朝前涌流,

对面的水贴着江底,显得幽秘沉静。

将近沱江大桥,终于找到一家烧烤店,

我们走进,坐下,开始喝米酒、啤酒,

抽烟,吃肉,比之往常我更贪恋

这缠裹浓郁乡愁的米酒,由着性子

痛饮,我的痛苦被友情的酒杯缓释。

我们开始热络谈话,频频举杯,总是

一饮而尽。友人,意味在此刻在未来

可以相互挖掘相互取暖,尤其是

中间的前辈,他内部的火炬将引领

我们至深至远。希望在长程的对照中

我们愈发相似。我还记得那天启,

(如果当时我没说起,那么我现在说出)

它高立在我的眼前:面对腐朽的语言,

我们应该学习在初抵这里时的薄暮中

那天使般的青年,他那漂亮的一踹,就是

我们的工作,我们毕生的任务。



J的一日*


J向我叙述他不快乐的一日。

这磨损他生命的复数的一日开始于早八点,

九点他赶到公司,开始朝九晚五的程式。

他的早晨开始得有点晚,并且

可以想象在八点和九点之间

是一阵无意识的匆忙。

昨天下午的实验结果,他严依

工作要求汇报给了上面。

“仅此而已,这些结果跟我

没有活水的内心又有什么关系?”

过于简短的半小时午餐及午休,下午过早开始,

和昨天下午一样,乃至于他

今天上午就把它汇报完了。

“这样的日子飞快滑翔,向时间渺茫的深处,

我无法离座,跳下,拾捡

那丢在后面某处、越来越遥远的我的快乐。”

五点钟下班,六点钟回到住处,

他仿佛来到早已熟识的荒原,

没有一棵绿树的阴影救庇他,

所以他干脆躺下来,躺在倾斜的

床头,看一部电视连续剧的

最后几集。在这空茫的时间段,

这部电视剧的浮华情节瘾一样勾引他。

“终于到结尾了,不管多么荒诞的结尾,

总之要了结了,但了结之后又怎样呢?

下部电视剧的预告已播放多次,

如果没有意外,我会把它看完……”

日复一日的机械让他感到焦虑,

甚至恐慌,他近来阅读《美国金融史》,

那书籍把2008年之后的世界

比拟为1929年之后的西方,他很害怕

世界来到悬崖边,然后像猪一样跳下去,

而自己还没痛快地活过,还没有

品尝过幸福的滋味。他觉得自己

过于小心谨慎,面对生活拿不出勇毅的行动,

面对心动的女生更是乏术。“在恋爱上,

我常折戟在第一个回合。当她们说,我已有

男朋友,我不知道她们说的是真是假,

以及她们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长久痛苦,他的眼里

麇集着忧伤、茫然、惮惧……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八点雷打不动

来临,但我的生活如何改变?

我生命的意义到哪里找寻?”

这成了压顶的问题,对这毕业五年的理工科硕士。


*此为诗人陈波策划的一个“即兴写作”项目的成果。项目向网络征集志愿者,志愿者一对一向参与活动的诗人倾诉自己的故事,由诗人撰成诗篇。



乡关何处


脑海有一把记忆的卷尺,

事体愈久远愈藏匿幽黯深处,

刻度却如往日清晰重现。

睡眠是灵魂离开身体,

踏上返乡路途重温旧日。

那一长溜灰砖墙黛瓦房,

她的家是最右侧的角屋,

斜靠二儿家,有窄小的门。

老两口侠侣般生活于此,

小屋收拾得发出暖黄光泽,

连坑洼泥地也光滑出爱意。

一别多少年?!我还能踅回来,

打量这记忆深处的庭院和长屋,

显旧的是生生死死的青苔,

如此亲切,我推开无人的屋门,

仿佛知道我要回来而没上锁。

老两口出了远门,这间偏房

连同那两间正房已被拆除,

地基上空虚偌大,废墟也湮灭。

我回来,在被复原的三奶奶家

落座,开始享用保温的饭菜。

在这寂静的屋子我自在独处,

我要在这儿过夜,这里的睡眠

会很深,醒来后我要开写一直

想写的,不会有人前来打扰。



DF公园

赠陈家坪、陈迟恩


灶台鱼的柴火更换成了煤气,

人气不如往日,结账时馈赠的代金券

怎平衡我的招待不佳?

幸好近旁的公园正敞开春末的怀抱,

林间金星、银星、彩星被柔柔、片片

举起,大地的浪漫也挺让人痴醉,

但大地永不绝望?某物曾遭灭顶。

洗濯过的正午阳光像一个仙境,慈爱

它每一个游子,空气中的幽香扯动鼻翼。

春园用无数笑脸和酥手邀请嬉戏,

可我们不领风情,谈论着精神的忧虑。

你谈起日本之旅,它展现的如梦画卷,

却如梦魇压迫你,让你感到追赶的无望。

而我们年轻的智力已能厘清:

种种问题均是结果……并且,因果的推理

需要严密的逻辑,硬实的依据。

一汪湖水切换了风景,谈论不得不

添加了走神:居多数的白鲦、鳑鲏

奋力争食,拨得水面热闹,却难于

瞅见它们微茫的形体;青鱼或是草鱼

像足了一驾驾潜艇——抬头看天,

湛蓝中立涌乌云;金鱼、鲫鱼、鲤鱼

在近岸水草丛中觅食有术,搅得水体浑浊。

北方的湖水多像男人的泪水,相应地,

南方的湖水多像女人的泪水。

半小时行走后,路边体贴搬出长椅,

赐予舒适的谈话条件,活络的讨论

宛如争分夺秒,最终我们被时间限定。

送走你俩后回到住处,眼皮干涩,

我就势小睡,享受这假期清闲的下午,

我多少依赖它,这枯槁里的湿润和甘甜:

我回到了故乡的某处靠近丘陵的田野,

这片梯田,好望角一般,居高临下,

我踩着它优美的田径,闻着它的稻香,

与一群中外友人一起收获着

谦逊的金黄,而收获过的水田稻茬里,

有肥硕的黄鳝、鲫鱼,甚至形状古怪的

黑鱼,它们繁多而驯顺,任我们捉拿……

我是去往圣境,又一次,我欣悲的泪水自流。



从二楼观父母在庭院里清理积雪


傍晚,他俩从附近的牌局散场回家,

在庭院里嚷嚷着寻找早晨用过的方锹。

父亲尤利西斯般冒过险,如今安享牌桌上的斗智,

母亲依傍着父亲,随输赢而波动悲喜,近乎木然。

壮观的雪诞生于昨夜,今天又迷蒙了一上午,

因而母亲早晨的清扫并无多大功用。

我从二楼告诉他俩方锹被邻家借走,

母亲立即要回。他俩开始一道清理积雪。

父亲用方锹铲,母亲用大竹帚扫,

因习惯了容忍对方或经常忘却自身而配合默契。

像是之前久坐,而萌生兴致于这样的运动,

又似他们下意识地无法接受没有路在自己脚下,

还像是为了迎接一位明天到来的客人。

庭院里出现了一块宽广幽暗的长方形,

他们仍不紧不慢运动着,隔着淡淡的距离,

像有一根无形绳索又牢又松地扯住了两人;

他们正将残雪清除,免得深夜上冻结冰。

在无边的白色世界,这黑长方形那么深刻,

我俯望着他们,俯望着这对陈年的男女。

夜慢慢落下来,融化着他们的身影,

他们为之效劳的天地就快把他们吞噬了。



秘密花园


很多年后,我带着几位友人

去九华山。游兴未泯,我决定

邀他们去往我老家,乘便讲讲我家庭的故事。

我们在乡间小路上慢悠悠地逛,我领

他们去往那水草茂盛的田间,因为多年未去,

我只知道它的位置,却不清楚是否能够抵达;

绿油油的稻棵长势喜人,田埂上杂草拥挤……

我们又去往山边,我指着一片快湮灭的遗迹,

告诉他们曾经火热的高台

和同样热度的心脏和笑声……

我们进入菜园,那里有座可作洗漱的

小屋,记不清何时所建。我们在那里洗去困乏,

真真一点不累,为打露的这些往事清醒。

然后,我看见我母亲窸窣地打开大门,

她像个小媳妇,笑着与客人们打招呼,然后

走进菜园,把尿桶里的尿倒到某处,

那里的小白菜性喜尿素。

我们洗罢热水脸,吃了点早餐,关掉灯,置身于

沉甸甸的大地和轻灵的蔚蓝色天空的提篮里。

那片菜园中的水凼依旧楚楚,是母亲

洗涤尿桶的地方。早晨清澈的池水上,小鱼儿

纷纷腾跃,拍击着水面,和我们打招呼,

抖动的圈纹荡漾开来。我家的老宅仍旧坐落在上面,

我的老父亲还睡在他亲手打造的结实、漂亮的床榻上

睡意沉沉。不知道他昨夜从哪一家、和什么人的

腾腾宴席上酒足饭饱地归来。中堂的条几上,钟儿

西绪弗斯般周而复始。鸡儿们从拥挤笼中雀跃跳出,

为自由,为正在播撒食物的吆喝,发出啯啯、喳喳的欢喜声。

猪圈中,几栏猪儿敏锐地听见女主人

风铃的声音,它们体内的装置叫它们此时无法安宁,

趴在栏上吵着,盯视着女主人提着

沉实的食桶,从倾斜的小道旖旎走来。

那头老母猪最是安宁,十多个猪仔正叠成两排

拥住她那多乳的奶嘴,它们发出细小痛快的抢食声,

它们的老母则发出幸福的哼哼。

小杉树林深深,露水儿沁凉,林中空地

有经常洒扫的清洁。后面黄土路上待会儿

就会路过一阵少年的喧哗和铃铛声,

而经过之后,乡村里长久宁静,

除了偶尔几声穿透的公鸡打鸣。



关于男人的眼睛,以及女人的


我看过一部纪录片,关于鳄鱼的眼睛。

发生在哥斯达黎加。一条河。如果我没记错。

它们的眼睛很多患上眼疾乃至失明,原因不明。

专家起初认为是环境污染所致,

但检查结果显示:虽然环境污染问题严峻

却不是眼疾的肇因。

况且,经调研,问题只出现于雄鳄,

雌鳄与幼鳄却好端端的。

进一步的考察还发现:

雄鳄的眼疾来自雄鳄间的争斗;

雄性过多,为争夺食物,为争夺爱情,

雄鳄间频繁发生战争;

眼睛总脆弱地受到伤害:发炎,溃烂,乃至失明……


前天,在法院门口,我看见一个焦虑的男子,

他两个上眼皮肿得像扣着对切开的熟鸡蛋。

大约一礼拜前,当我下班出写字楼大门时,我看见

一个眼袋发青的男子正往楼内走,他本能瞥了我一眼,

像回应我的注意,但又急切收回视线,

像为他的熊猫眼感到羞愧。

而我不也常常感到眼睛是致命的弱点?

那看去总像睡眠不足的眼睛

被辉煌的眼袋托举,像一幅夸张的丰产图:

西瓜大得编织袋都装不下。


男子们是不是正陷入哥斯达黎加鳄鱼式的命运?

为生存他们负上过重的轭?

为娶妻生子他们过于操劳不止?

虽然,他们的眼睛由于他们是人从而避免因直接的争斗而致残、失明,

但同样,不也由于环境险恶导致的生存残酷,

让一个男子隐隐成为另一个男子的敌人?

谁来庇护这些男子,以及这些男子的眼睛?!


我不应忘记女子,很多女子的眼睛不也如此?!



到底是谁毁了他的一生?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杜甫《兵车行》


那即将迈入老年的父亲在大清早说出一句诡异刻薄的话,

那即将迈入老年的母亲为此立即在床头与他辩解,争吵,

并且哭泣了一上午,其间还向家族中的一位长者哭诉,

并且宣布以后再也不洗她那可恨丈夫的衣服,

并且鼻孔不断流清水,嗓子也哑了,

并且未来三天都不忘愤愤提及此事,

并且显然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发霉的种子。

作为一个像她这样的被驯化了的女奴,

她对她威权的丈夫向来言听计从,是最称职的贤内助,

他们的团结和谐是由于生存压力、性爱,

是乙醇与水密闭在一只不习惯被打碎的瓶子里。


许是那梦中无尽的操心让他烦躁,

过早醒来后依旧是持续的焦虑,

他胡思乱想,越发觉得这句话是一真理,

他凭借这句话活到了他人生的巅峰。


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走村串乡,

凭一身手艺,到处有生意,受到好招待,

他因此储蓄了无限的想象力和无尽的激情,

还练就了喷薄的口才,听上去花里胡哨。

改革春风那时正刮遍神州,处处朝气蓬勃,

在一个就职于储蓄所的远房亲戚的启发下,

他迅速膨胀的内心栽下了一株发财树苗。

八十年代过后,世风一边倒,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

瞧新鲜般钻出浅薄的土地,把热气球般脑袋升到空中。

他一心想赚大钱,更渴望被人喊老板、老板、老板,

那感觉想起来便美滋滋,他开始踩上棉花,活在云上,只把

影子拖在地上,他开始用他那灌木丛般的才智

以及丰富得像浮萍一样的人性毛病,

吹起他想象的有棉花糖味的发财梦大气球。


敢想敢干,且任劳任怨,却不知哪里出了毛病,

他找不到,他的分析粗枝大叶,多么匹配,几乎是必然。

没赚到钱,但他越挫越勇,跌跌撞撞沿着死胡同往里走,

那发财梦的大气球的味道开始涩,开始苦。

没谁愿意犒劳他,那大气球从饱满如新

到萎靡不振,到蔫了,到皱得不像样,

我们不也行走在他同样的路上?


最后欠下一屁股债,他不得不跑路,出外打工,

回到十五年前,拾起老本行,但沧海桑田,

有满满一条大河的委屈但混在人海不愿提。

好在还干得动,钱还能挣得上,因为两个儿子

均长大,均到婚娶年纪,还重新发现,

靠手艺吃饭还是踏实些,有种云淡风轻,

那些过往,像有些坐过监的人,不愿跟任何人提起。

小儿子生活在他身边,跟他学手艺,他为他操心,

先盖栋楼房,然后用大笔礼金为他迎娶了新娘,

他不辞劬劳,又一次罄尽了积蓄,却没有到头。


那活火山的老父亲在某个清晨对那可怜的老母亲说:

“都怪你那不争气的肚子,给我生的不是女儿,

毁了我一生!”



早春·不祥(散文诗)


万物低沉。另一类反叛者——灰占领了一切。我们这儿的一切。连天空也被它完全遮蔽。天空在我们的外面——那近乎另一个世界的蓝色之穹。

城市陷在层层的迷障内。形容愁云惨淡。是那魔鬼用魔幻的物质将城市严密地、轻柔地裹起——它在打包它的新领地?是那看不见的漆匠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手艺,将疯牛病的乳汁涂抹满我们的世界?粗笨的巨大轰鸣从头顶路过,铁鸟却无处可寻。眼光被塞住。人们的表情冻结。


你走下倾斜的河沿,步入堤岸的另一级。心情比散步多了点恐惧和寒冷。岸边,柳树宛如须发繁茂的古人,为运河守灵。它缤纷的褐色枝条静止,浸染在悲伤的苍白色里。以省略号的形式,岸无尽。透视,你发现巨大的惨白的蛇张开大嘴,正在吞噬着不远处的柳树、河、柳树。一个年轻的母亲牵着她的女儿,毫无保障地行走着,挨着女性的柳树轻柔的发瀑。


黑色的水莫测地流,仿佛冥河。沉默的黑色的布,沉默着的水纹和旋。低低地躺在岸的底部,瘦而开阔地流。对面的路上,车的射灯,诡异的白花花,奔跑。在下午四点半。令人悚惊。行人飘忽,在灰色的树干间无言地穿梭,顶多切切私语。恶无孔不入,渗透进我们的内心。困于困境的蓝色情侣在河滨散步。悲伤的低语是被击破的网。呢喃是一种私人的抵抗,仿佛在洪水肆虐的低地筑建围坝。靠近亲切的古老拱桥,水变得更浅,几只野鸭,是黑水上的黑,慢悠悠地游动、游动。尽管如此——仿佛囚禁,但它们仍然是聪明的精灵——选择的河段仍是最好的。然后,生活。这土地上的生灵彼此肖似。


一个傻子在笑。露出所有牙齿的笑。向上卷起红嘴唇、牙龈暴露的笑。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少女小鹿一样蹦跳着从林子穿行。城市的下水道露出它那癌的咽喉,仍然弹着自以为是的乐章。桥上,邋遢的中年男人守着几个奶油草莓的鲜红金字塔。你匆匆路过这些小可爱。回。



木码头


            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

            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

            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

            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

                 ——陶渊明《桃花源诗》


            你自身就有桃花源。

                ——拙作《只要活着》


            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瓦雷里《海滨墓园》



“骑到那叫作丰常的村子,你打听下,

从那村口右拐,那里有五个码头,

其中第三个就是你要寻找的木码头。”

你甚至好心带领我,骑在前面,

你漂亮的山地车,在过一座小山,

在山上暴雨形成水沟的崎岖山路,

你娴熟的技艺让我惊叹,你走远了,

而我也想学你在车上直立随意操纵,

但我发现我的自行车脚踏处的关节

在我第一次学你那么做时露出白骨,

它给我的下马威,让我不得不迟缓

如本我,你并没注意到我的状况,所以,

你大概骑得远了,说不定已然找到

你所说的木码头。而我将用我的步调

寻觅,你已引我至深,我知道

我终会到达那另一种存在,在那里

木码头确然存在,包括木,包括码头,

就像一片新天地,仿佛平行宇宙,

对应于我们故乡的另一处故乡,

也许那才是我们真正的故乡,或天堂。




当我贸然走进丰常村里的一家饭店,

我发现店主是熟人,她儿子正在结婚。

饭店气派如政府大楼,里面人声沸腾。

她认出我,表示抱歉忘记邀请我。

我并不介意,对于突然闯入这个

膨胀幸福的世界也不觉得尴尬,我只是

讨碗水喝,但我亲眼见到在这个世界

他们的生活好生美满。而在它对应的世界

她家的平房早已坍塌,青面獠牙的山

便慢吞吞吃那片宅基地,就像狗吃骨头

很有耐心。她家逃离了,孪生的儿子,

她那又赌又懒的丈夫,统统漂流到海上,

老的更愿做个门房,而不想斫起青年时

学到的手艺,小的惯于穿窬偷窃,

即便没蹲过班房,人们也对其避而远之。

而在这里,他们恪守道理,先前的坏声誉

被勤善的劳动挽救,慢慢被遗忘(也许从没有)。

这里繁荣俨如市镇,建筑群美观又洁净,

这慵懒的村庄侧卧于斜坡,只是这崭新的风景

是蜕变的,是蝶的世界,是方壶的仙境,

在这里死亡死亡了,已生的成为永恒。

有所遗憾,我没找到我家,它在坡下某处,

却始终躲避着我,我没见到我的亲人,

更没见到那真正的我,也许他该告诫我点什么,

出于追求的共同心,也出于击不倒的苦难。



虽然我见不着自己,不能听他的教诲,

他在却不在,沉默着,隐蔽着,构成

一种更有力的批评,提醒着我的不足;

我得回去,但终将不断返回,遨游于蜜乡。

此刻,木码头更加诱惑我,我的身体比

我的意识仿佛更早就接收到她的频波,

这个美善的世界已教会我领悟,我猜出

木码头的所在,我将去那里拜访,了却心愿。

我见过旋转门里多少富丽的爱情!

感情多么贫穷啊!贫寒子弟的求索之路上

充满了五指山般广袤、沉重的寂寞。

而木码头,你有我所缺乏的微量元素,

你有可以慰藉、治愈我的温度和神水。

木码头,令人欣喜,你就在我的故乡,

我靠我的记忆,靠着朝向青春的鼻子。

我知道,木码头定然在那儿,不会在他处。

从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探进,路上绿草

幽静,有的地方露出坚硬的石头,

但被柔弱的青草温柔地簇拥、包围。

一棵古老的槐树,在山坡上伫望,传说

在深夜,白无常与黑无常常在树下搏斗,

为宽恕还是严惩某个村人而争执,

事实说明,主张严惩的黑无常胜利的次数多得多。

那年某个年轻人从这条坑洼路上经过,

开着粗笨农用车,驮满了结实的木材,

他俩像是逮着了一个什么了不得的把柄,

出了一个馊主意,捣鬼让年轻人的车子

陷进一个泥坑,年轻人下车,在勘察时,

车上的原木松散,滚滚大木压在年轻人身上。

我觉得年轻人少年时的恶习虽然不该,

但怎么也不该受到如此灭顶的惩罚,况且

他完婚不久,可怜的妻子两个月后就要生产。

更多时候,他俩合玩恶作剧捉弄那些

在夜间赶路的人,他们掀起雾嶂,

然后看团团转的人类在那儿鬼打墙。

从柔缓的斜坡往下徜徉,影子在身后很长,

兴旺的菜蔬成畦排列,欢快的绿色

长成山包的形状。我在小径上近乎流淌。

前面是一片桃、李、梨、杏、柿集会的茂林,

民居隐现其间,只有在萧瑟的冬天才能看清全貌。

穿过这片林子,向里深入,是一片开阔的稻田,

在小径的两侧展开,有如鹏鸟的大翼,

沉醉的稻谷金黄,灿灿地生辉。

如果可以停留,我真想观看人们收割的样子,

欣赏他们魁伟的姿容怎样地行云流水。

往前又一座山林,一个村庄半遮半掩,

我从这里左拐,沿着一条更细的草径

下滑,陆续拨开板栗树和桑树的绿色枝条,

不久,就看见一片静若处子的小小湖泊,

由壮阔的土坝与柔媚的丘山围拢的一方湖泊,

有如一片金色的镜面,静止无言,像习惯独处,

又似独特的言说,真正的言语向无有倾诉,

又像一只谛听踪声经久而越发沉静的耳朵。

——沉默,纳入我,让我感到富有和充实;

在几株蓬勃桂花树芬芳的掩映下,

一座木质的码头坐在那里静谧地等待。



仿佛等我已经年,仿佛我此来已甚晚,

在人世的丛林里虽头破血流我却并没迷路,

我依然能够回到开头,回到原点。

于是我坐进码头的怀里,残余的夕光笼罩我,

我进入时间源头的平静,如同一根吸管

插入静止的湖中,内在的欢乐让我丰盈。

当夜完全地降临,我歇去了人世的疲惫,

难得地松弛了心神,虽然我依然满身面的尘垢,

但我可以进入水中,你磁力的邀请

已快递到我的心所,你坐卧不宁的

形象微光已经辐射到我的晶状体,

我神游于水中,沿着你为我铺设的淡淡光路,

去往你耀眼的殿堂,你水下的颐府。

门一重重都是开的,直到你的寝宫,

而你的衣袂初始霞光辉耀,而后

恢复本真,你的面孔是十六岁的青春,

你的聪明是十六岁的天真,你的笑

是早晨打露的花,只朝我神秘地开。

——你一切的变化都不离我心里的宗,

你万般的变化只是让我领略万般的亲切风情,

我早已熟悉的,早已研透的书。

你面对我,初始的笑后久不言,只看我,

我亦看你,我们的故事都写在脸上,

而我们都拥有了读故事的能力,或毋宁说“听”,

我听见时间在我们身边穿梭,把我吹走

吹远,如在龙卷风中旅行,吹到

陌生的国土,我身无分文,却不断积累

最稀贵的财富,我褴褛地寻找回来的路径,

我回来了,满身脏污,却又干净无比,

只有我知道;而我知道,只有你能看见我的洁净。

你流下了一双泪珠,于是这湖成了咸水湖,

我尝到了咸味,也嗅到了,你的身体裹住了我,

我感觉又一次回到子宫深处,你是我另一个母亲。

你不用言说,我也知道,你没有长大,

虽然你后来漂泊,嫁作商人妇,

生儿育女,经历如天下女的生活,

但我知道,你依然是少女,经历后的天真

让你的理解力可以理解石头。

就是在这之后,我们神会于此。

你走向我,把我抱住,用你冰雪的肌肤

贴着我风霜的脸,你盈盈的怀抱,

你芬芳的长发,唤起我对女人沉睡的亲切,

你在我耳边呼吸,小小的声音从时间的始处

流来——时间又重新开始了,你说:我再给你

跳那支你念念不忘的舞蹈吧……

我俩目光相遇,其中水波交换,在湖中如此自然,

我们早已心灵投合,水乳交融,情便是你我。

我慢慢坐下,入神看你舞:你轻盈地挪开,

你舞一支新编的舞,有旧舞韵味,但饱含了

更多的情思,你的颦笑、身段、水袖

富丽在我面前,在湖水中,在夜明珠的光中,

如凤舞,如水流,如云游,如心驰,

情动于中而舞于外,幻境中的真美。

你召我入你的舞池,手指含笑勾引,

我便如绸缎一样游上你的玉手,与你一起

在水中翩舞,翩舞在水中,

在湖心的宫殿,在痛苦的土地之上,在眼泪之下,

如一对磨盘,如完整的肋骨,如鸡子,

时间为之骤止,人世为之停歇,

而湖面之上,轻风正吹起水波的皱纹,

一轮清月映于镜心……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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