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例，诗人。1964年出生于汉口。著有自存诗集《一个神秘主义者的低语》、《自动素描》、《过去的斜边》和《花环与哀歌：十四行诗选》，诗歌评论随笔集《最后的礼物》等。现居武汉。

鲜例的诗（16首）
           


数硬币的人

一个不年轻的人
单坐在街边
左手掌握有五个镍质硬币
他右手食指剥出一只
拼回去，又拨出来
反复有几次，被我看见时
有点不自在
目光又盯向来往的汽车
整个下午
在他手上来回攒动

                          2024.1.10

夜听《彼岸》这首歌

此刻，一种古老的声音穿过雪山
雾气在日喀则街上现出倒影
一生在寻找的两个东西
让我看见祈福者
命运在不同的牌桌上错位
爱和疾病在同一天长成
不用相见就能认识

一代人的断裂、厌倦与反感
在对峙中漫涎
我们不再是下一代的车站
如何爬上一座山
有不同路径，理性不能僭越经验
自由可以消极
不干涉才是答案

有人总在唱同一首歌
声音却越来越远
今天，我又一次在长江中见证
自由和尊严的画皮
反复被人涂改
我们需要什么已不重要
一些人为另一些人找到借口

                            2024.1.12


那个离开的人

那个人，在傍晚遗落掉嘴里的声音
在天未黑尽时
江上汽笛，移动的灯
都在等一个时刻
树的身影刚把叹息寄放到风中
有十二万市民的怒火
烧到离我最近的街尾
一个人从附近一家书店出来
手提一袋打折的书，望着那个人
一个很像自己的人
从一群人的背后离开，然后街灯才亮

                            2024.3.8

窗口练习曲

等那个我离开，别样的传统
这一句有多重要
不用我再管，走在秘密花园中
他可以不知道，死于黎明
比奥德赛的大海还清晰
我们生活的故事
在阁楼上沉睡，阴暗
哀歌和十四行诗
诺言成为水面波纹
我坐在大地上对望十扇窗
词与物的考古
引诱花朵和漩涡

我必须穿越太阳系
那里有时间的错误
每天可以在悲欣交集中醒来
编结茅香
林荫幽径和未来之书
是永不相见的愿望
现在，我在读一本《波斯札记》
寂静让我想起古希腊
人文主义的泉水在山火中流淌
历险者在去灯塔的路上
等待他的是黑夜的天使
偏爱能使星光结晶，大地静止

                         2024.3.18

荆州

第一次来时，东门外有人表演杂技
未入夜
护城河在薄雾中变黑
张居正的宅院就在附近
无人过问
路边，街灯被红灯笼和风缠绕
城墙上，几丛野草根在石头里发困
不知道九龄州史，当年
在哪块石头上写出他的名诗
也听不到更远处
章华寺钟声的问候
望江塔已半身埋在地下
友人带来肉糕和酒
此时，江风有些疲倦
我们站着没有交谈
看见一座大桥跨过长江
伸向洞庭湖
那里有一位古人留下的笔迹在闪光

                          2024.3.18


白日和黑夜之诗

总统今天说起有关大麻的事
正解和非议
刑法和屁股
在多年前结过婚
上城春晓，埋头吃饭的人
不看日出的时候
并不奇怪
还有芭芭拉的乳房
弹性正在上升
人民大会堂关于全民医疗的提案
第6次被否决（但有些药在降价）
也有一个代表建议妓女
可以成为一种职业（嗯。有人用笑声举手，不知道有没有效）
大学教室如同车间
一些人买门票
进来被加工后，自己走出去叫卖
被拐女的锁链还没解开
一个少年的死
怎么如此简单
就像各种膏药贴在我们身上
染色的调料已有上千种
在我们的胃里旅行
是啊——安息吧，帐篷下的草
不要把呼吸当作睡眠
包公祠前的哭泣
是个傻子也能听懂
可惜老包被人绑架到一个暗室
有人在我身后
提起这些开始折旧的新闻
如同禁止吸烟和通奸
吐痰和赞美可笑一样
哲学家们也在叹息生命的选择
昨天、今天和明天
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论断
每天都在面临问题和答案
什么可信
——当然值得，这需要冒险
2024年3月的一天
解放公园北侧
挤满各种零售商的汽车
断头的法桐
靠近青年酒店铸铁的阳台
露出鸟屎一样的锈迹
天色渐黑
一辆法拉利最先打亮灯光
不知谁喊了一声：流氓
如何处理此事
就像一张没有购买的中奖彩票
留给博尔赫斯吧
他知道诗歌里的民主之路


                         2024.3.19



最后的地铁

她把发白的脸扭向另一边
铃声，如花瓤打开
地铁车身就动了
一个提旅行箱的男人
拉下颈脖上的围巾，吐出一口粗气
这是今夜最后一趟地铁
乘客很少
有一股车箱放空后的气味
不远处的坐位上
一对情侣正在接吻
邻坐老头在翻看裂了口的报纸
下一站是东亭
我口袋里有两张乘车卡
应该用哪一张
还是个问题
地铁到站前的灯光
已撒在站台上，有人在咳嗽
下车后的通道上
还有人在夜食馆里说着酒话
保洁工在一旁守候
电梯把我带到陌生的出口

                         2024.3.20


 往火车站的路上

往火车站的路上
一处护栏被泥沙掩埋
碎石分散在路面
一头频死的驴在血泊里
用喘息代替声音
微闭的眼睛已斜视
擦身而过的汽车，都在加快速度
这是春分的下午
开始温暖的天空
又一次收紧它的腹腔

                        2024.3.20


 余   生

接着想起一件事后，就送走了早晨
阳光那么无辜
放弃的爱落满群山
那时我还很小，不懂许多事
从街口到校园的路上
总有一丝微风跟随
一直到邻居栽的一株桔树
不再动摇
姐姝们才开始恋爱
今天是写诗的时候
几行字可以拼成一盘菜
已经忘记许多年，有些事还在生长

大地无言，人民可爱
我想有个庭院
种花、养草
接待失散的雨
然后，打开窗门
看云从河面露出翅膀
不再回忆海上的明月
天空可以变低
在一些人的指尖
鸟，是他们的哨兵
风不一定有自由，也不懂歌唱
若有胜利的消息，请到死后再传来

                           2024.3.21

靠着栅栏的女人
——读于坚的一张照片

可以喝一杯吗？酒吧门口
被问到的女人
已在一排铁栅栏外停留
有点肥胖的左臂
靠上酒吧入口的门框时
正背朝街面
白色的丝质吊带滑到肩下
带卷的金色长发
指引雪白的裸背衫
让人联想向下滚圆的屁股
在杂草丛生的短裙里怎样生长
一只脚竖起后跟
像是要拒绝什么

这是在第五大道，但不是纽约
幸福的星期日
已收集完沸腾的笑脸
走在街上的人，各自心怀感激
只有我无所事事                  在观察一天怎样结束
附近红绿灯瞎了一只眼睛
对面酒店的门童
向我说着乱七八糟的哑语
一旁的长椅靠背上
斜阳再一次反射
挡住靠着栅栏女人的身影

                          2024.3.22


樱花树

不能说一个词：甜蜜
它的花残留忧伤与野性告别的气味
宁静，又暗自争吵为赞美
一只狗经过，不看它
还在树下攒尿
这时，我会想起祖囯
在油菜花田盛开

不要告诉黎明
我曾经也来过
用它的花瓣搓洗过发黑的手心
有一条恨的河流还在流动
想扑灭烧在心中的战火
可以忘记死亡
却不能把死亡埋葬
樱花树下，不问亡灵

                        2024.3.22


咖啡之夜

又一次我看见，桌面上燃起火焰
一小杯甜美的回忆
使初春，杜鹃花减褪颜色
有些松懈的晚年洒在木地板上
身影躬出阴暗和固执
这时没有鸟群经过窗前
整座城市被谎言堵住每一个入口
海关钟塔在夜色中
表情迟顿，时间成为别人的目录
今夜，我不问世事
只想来等一个人虚度
说一些闲话
让声音在我们周围时隐时现
偶尔，青春的尾巴还在自由摆动
那些过去的誓言，承诺
就像高山和大河
不可抗拒，只有用沉默对答
请不要再说出另一个带刀刃的词
有谁，还在门外叹息
赞美诗和雪茄，力量与威严
失去假设后那种眼神
可以拧掉人的耳朵
想起布莱希特从黑森林出来
说过一句话——
可怕发现自己对别人越来越苛刻


                        2024.3.27

昙华林，晚茶

那一夜在融园，天空被细雨切割
附近樱花湿漉漉的脸
在山坡上，天文台残壁下避雨
往事在茶杯中映现
传教士和领事们的夜晚
再往高处的教堂，弥撒曲
又重新带来福音
前年冬天，听一个历史学教授
回忆清朝第一所健身房里的美国姐姝
他眼中的闪光，今夜还在
一些名人旧居
不再被谈论
风月比历史更有滋味
静坐于回廊上
石瑛、董必武、汪精卫、周恩来和郭沫若
都曾经在此走过
今夜，有那么多人我一个不认识


                         2024.3.28


玻璃窗上的蜜蜂

晨光细小，花粉伴随尘埃的风
使你迷路
在窗玻璃上爬行、挣扎
翅膀疯狂划动
制造消息，却无法传出
你的语言，流着声波的芬芳

这是一间琴房，声音的故居
你的到来会引起一场灾难
高傲的一小节，让许多人受伤

                          2024.3.28


叠歌
 ——给乔基奥·莫兰迪

你有一颗笛卡尔的心脏
一只陶罐，还有一把浇水壶
一堆酒瓶就是你的身躯
不倦的画笔，有章鱼的肌肉伸缩
不可定位的时间
在陌生的战场上值班
重复，寻找自己的和声
与一种颜色对位
低电流的色彩带着嘴的干渴
然后，世界谦卑地呕吐


                          2024.3.28
——————
乔基奥·莫兰迪（1890—1964）意大利画家。


雨中，写一封信

预定的时间，已经损耗消亡
山谷集市的雨声从阁楼上传来
离清明还有两日
一叠信札回想它的过往
文字的心跳还在轻微颤动
今日雨中，我也想写一封信
问候过去
担心无人能盖上邮戳
嗯。那怕一声叹息
还是请雨，去化作云朵
让天上的游仙当一次信使
这封信里没有文字
只有雨后的风和回家的月光
为什么不写出几个字
增加些回忆
身在山谷的人
不要说伟大
也不要说未来
因为文字里有尘埃
云朵，也害怕超重无法寄出


                           2024.4.2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