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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美輝近作|黔蜀行(七首)

今日好诗

2024-08-31 13:17:02


卓美輝,自由職業。長居馬尾,偶爾出游。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開始閱讀與写作,有少量詩歌及攝影作品流傳,個人作品未結集。2012年獲“北京文藝網”國際華文詩歌百優獎及“第一部詩集”入圍獎;詩作被推薦參加“鹿特丹——北京文藝網國際同步詩歌節”。獨立編有《獨立選本•世紀詩歌60s-90s》。  



卓美輝近作|黔蜀行(七首)



■‌“詩歌的力量”*
(回憶並致敬~ 遵義“搊和空間”)

不為人知的力量,安靜地
落在高聳的書架上,我抽出
某一冊;我認識的這位
詩人,已不在人世。生前
他曾私下暗示,他幾乎
就快要洞悉,詩歌的秘密

另一落書中,愛爾蘭詩人希尼
提醒我:“從來沒有一首詩,
阻止過一輛坦克”* ~其力量何在
而我又想起,同時代的王敖
也有絕句:“開坦克的詩人,
去抵擋一首詩” ~誰在乎結果

打開一本本詩集,不為閱讀
今天,我只剩下,打開~
這個動作。我時不時地看著
窗外的玉蘭樹,它們何時
也會被打開?那些花兒
更確切地綻放~ “詩歌的力量”

↑20240822 初稿於馬尾港

*註¹. “詩歌的力量”* ~ 遵義“搊和空間”裏的詩歌專櫃之命名。
*註². 謝默斯·希尼在《舌頭的管轄》一文中借助了“聖經•約翰福音”之說~ “在某種意義上,詩歌的功效等於零 ——從來沒有一首詩,阻止過一輛坦克。在另一種意義上,它又是無限的。這就像(耶穌)在沙中寫字,在它面前,原告和被告皆無話可說,並獲得新生。”

(七月底攝於遵義“搊和空間”)



■丈雪通醉*求道記

年少起,我便四處求法
可我的內心,仍“似銀山鐵壁”*
唯不辭艱苦地跋涉,方能
讓我的良知,稍安片刻
每天,我以涼水灌頂,以澆滅
洶湧不息的慾念與疑惑

27歲那一年,我如願參訪到
破山老和尚。師示~ “漲壞了我,
餓壞了你”*。我原本也沒打算
不懂裝懂,再請示,師不耐煩了
“老僧不參禪,只愛伸腳眠”*
於是,我難免又被他一頓棒打

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如實
說明~ 父母未生時,本來面目
(前輩不是說過“本來無一物”麽?)
當我再一次被破師打成面目全非
辨不清左右,芒鞋反穿,我忽然
就醒悟了,成為破山第一法嗣

“雙腳行來古路平,通身棒眼
血淋淋。而今始識牛和馬,鼻孔
分明搭上唇。”* 期間我出蜀又返蜀
躲避嗜殺王張獻忠,於萬峰山活埋庵
唯有老母親的消息,才會牽動我
僅存的凡心,直到我成為臨濟宗

第32代傳人。戰亂頻生時,我內心
更接近詩人,而非出家人~ “滿肚愁腸
如石轉,一條窮命似絲懸……”*
南明永歷三年,當我再度踏入禹門
幾近萬念俱灰。避雨於大戶人家
屋簷下,一碗自門縫遞出來的素面

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我的目光
並不停頓於那碗熱氣上,而是停留在
那一隻素手。我這三十多年的道行
未必廢於此夕。當我在洛安江畔
沐顏濯足,倒映水面的,是她的面容
那一刻,我才真正認清自己,得道

未必要昇天。我更願意化作~ 那
屋簷下,飄落的細雨;我更願化為
她窗望時,每一處春色秋光。沙灘村
禹門寺弘法十三年*,我沒有再見過她
她卻無所不在。直到戰亂平息
我告別遵義,往川西,重修昭覺寺*

86歲臨終,我才又一次,回想起她
那一隻素手,驗證出,那就是我
初來此世時,母親伸過來的那隻手
是我多病時,禹門寺內,暖陽撫面
它同我輾轉流離時,每一座廟宇
所拜謁的,每一尊佛手~ 合而為一

↑2024年8月4-5日 遵義歸來後 二稿


註* 丈雪為其字,法名通醉,號禹門。原籍四川內江,父姓李,母姓姚。生於明萬曆三十八年(1610),寂於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明清之際贵州臨濟禪宗大師。著有《青松詩集》、《裏中行》、《雜著文》、《丈雪語錄》l2卷、《錦江禪燈》20卷等。
* 垂示云:未透得已前,一似銀山鐵壁。幾乎透得了,自己原来是鐵壁銀山。(見於《碧岩录》第57则)
* “漲壞了我,餓壞了你”、“老僧不參禪,只愛伸腳眠” (見於《丈雪語錄·行實》)
* “雙腳行來古路平,通身棒眼血淋淋。而今始識牛和馬,鼻孔分明搭上唇”(此偈見於《黔南會燈錄·丈雪傳》)
* 丈雪《避兵有感》:烽火驚人地屢遷,數峰猿鳥冷相煎。溪邊紅浪多應血,天末烏雲半是煙。滿肚愁腸如石轉,一條窮命似絲懸。雖無十住安身術,倖有芒鞋腳底穿。(見於《播雅》卷24)
* 丈雪在《開堂記略》云:“越己丑冬,再尋溪口,易‘龍興’為‘禹門’,兵□野戍,賸境堪誇,樹為學業禪堂”(道光《遵義府志》卷8)。他在遵義沙灘村禹門寺廣建禪居及藏經閣,開期傳戒,廣度僧尼,各方缁素,雲從景集,“禪和諸子,日至十百”,一時“飛樓湧殿,踵事加闢,遂為壇場勝境”(同上),蔚為西南名刹。
*《遵義府志》同卷又載有梁應奇撰《禹門寺記》:稽樂裏有寺名沙灘者,绀殿軒昂,堂奧鴻敞,石磴層嶙,林木蓊蔚。溯所創者,肇自策眉。始惜沙滩梵刹,“滩”則不能遽济,“沙”又恆河難更。恭請丈雪人天師範為叢林住持,於是易為禹門禪院。遏人心之江河,浚群胸之閉郁,使洞見本来面目,豁然通,憬然悟,有如禹之隨山決排,機忘物我,真利濟之人乎!
* “康熙4年乙巳,丈雪通醉中興昭覺。平素行業動靜體裁出詞,吐氣迅捷鋒芒,言於眾宰官,皆懷企慕,乃力修昭覺。”(見於《破山禪師年譜》)
* 康熙34年,丈雪作《真歸告》,圓寂於四川逸老関,靈骨塔於成都昭覺寺西。

(七月底攝於遵義沙灘村禹門寺)



■禹門寺的那一棵樹

吃完那碗素面,我靠在
側殿門邊,雨越下越大
我的內心已放棄~ 在這
禹門寺裏,尋找禹門寺

不復存在的一切,其實
還在。見到的每一棵樹
都老了。香火也稀少了
卻有了無數的多肉植物

門口立規“禁止帶肉進寺”
師父午睡剛醒,坐到我
身旁。“師父 你感冒了?”
師父點頭,復又搖搖頭

再看雨~ “坐久意未厭?”*
可我想要離開了。為我
煮面的人,突然手一指
“你先去抱抱那一棵樹嘛”

↑甲辰年立秋翌日/晨起草就

(禹門寺山門)



■‌在'黎庶昌故居•七章
                        (致zI)

1.
一場來自清朝的雨,將我留在
你的故園。書房向左,池壁生苔蘚

我伸手觸摸過,幾近枯乾。它們
同樣也在等?一場及時雨,

未必要指望天,我習慣
置身生僻地。觀察,光影在變幻

門外有動靜,同時來了
三輛車,大員、小孩及名貴的狗

2.
有窗通古,而我所遇、
所見,為何總是不同的幻影?

“其實您看到的,不過是同一個…”
分身有術~ 包括,月亮上的她

同樣也畏懼玻璃,親近紗布,
讓一股熟悉的氣息,透窗而來

我隱約感覺到,也早已忽略了
中廳正堂的女講解員。孩子逗狗

3.
大人們指點江山,對清末那些事
比我,似乎還要有,更多的悔與恨

而此刻我的注意力,並不在
那位西南“睜眼看世界第一人”

及他的“欽使第”。他的生平事蹟
超乎我此前的預料,可又怎樣?

我的視線中,出現的,另一種
身影,方為此間最難得的。

4.
“您所指望的,莫非,就是這雨?”
“您不遠千里,來到咱們這

窮鄉僻壤,到底是為了什麼?”
面對她的詢問,我沉默。於是

有更密集的雨水,代替我的萬千絮語
端起茶杯,我依然無法掩飾的慌亂

“您此刻喝的可不是普通茶葉,是百多年前
奴家踏雪採摘的,附近禹門寺的臘梅”

5.
一位曾經獵奇於西歐各國的年輕
使節。他的小妾,就在這間偏房

為他誕下一個兒子。他信賴宗族
但他更篤信,詩書可以改變

一個民族的命運。直到幾十年後
有一隻隊伍,將這一切,完全改變

“您似乎並非來瞭解這些?您只動情於
這雨簷?那請允許我唱一曲~ 小時候的”

6.
“月亮光~ 光,芝麻香~ 香
气死麻大姐,烧死花姑娘

花姑娘不要哭
买个娃娃打鼓鼓

鼓鼓叫唤
买个灯笼

灯笼开花,结个干妈
干妈噻~ 不好说哦”

7.
我聽著,已分辨不清,是孩子們
在追逐狗,還是狗追孩子。

大人們去洛安江畔的沙洲考察,
留下女眷,彼此背對著,也望著雨滴

發呆。你隱藏起所有茶器,再一次
移步西廂房,對紗窗,觀天色

而我已失魂落魄,於二重天井北側
拙尊園中,伴雨~ “坐久意未厭”*

2024年7月31 遵義歸來後

註* “坐久意未厭”~ 出處不詳,見於遵義新舟鎮禹門鄉沙灘村之禹門寺碑林石刻。

(七月底攝於黎庶昌故居)



■成都愛情故事

在成都老社區的居民房內
我窺視著對樓的一對男女
還沒到黃昏,他們就不停
說話,有時親吻。離得遠

甚至分辨不清他們在說話
還是親吻。我轉身找眼鏡
一片沒來由的樹影,擋住
我的視線。我開始想他們

會不會也在爭吵*? 這想象
讓成都愛情故事,更多了
幾分真實。而那一片樹影
也成為愛情最可靠的見證

↑20240418 成都歸來後

註*. “爭吵”亦可寫作“做愛”? 在成都這種城市,如此“春風沉醉的夜晚” ~ “做愛”等同於“爭吵”;“爭吵”最終亦可能演變成“做愛”。


(四月攝於四川教育出版社職工宿舍)


■白夜 ——致翟姐        

一株並非來自榕城的茉莉花,將我
領向你的“白夜”。小翟青春猶在

戶外廣告屏上;當年那些
愛慕你的男詩人們,已漸次老去

在“白夜”喝酒的人,喝的不僅僅
只是酒吧?歲月也未必就擅長釀造

玉林街上的游人,換了一茬
又一茬,我錯覺自己不是第一次到來

第二天,在一個美術館的二樓
再讀你的“母親”,已是四十年後

當年我曾效仿你的語法,寫過一首
“父親”~ 同樣是“無力到達的地方”*

失敗之作,比我背包裏的過期葡萄酒
還難以啜飲。在你的“白夜”我還看到

一位同鄉詩友,去年路過留下的
某一期“反克”詩刊,幾個熟悉的名字

終將被遺忘。唯有那茉莉花香
將始終縈繞著~ 無論白夜或暗日

↑20240416成都回福州
     z390綠皮火車上初稿

註*“無力到達的地方太多了…” 為成都著名詩人翟永明寫作於1984年的成名作《女人》組詩中《母親》的開篇首句。

(四月攝於成都“白夜酒吧”)


■入川記 (六章)
    
               ——“失道之詩”③

1.
蜀道不再難,難的是
如何應對綠皮火車上的冷氣

我把自己穿成了筍,脫了又穿
穿了再脫。不再理會周遭人

費解的目光。他們不再看窗外
的風景,看手機。我也是

“手機裏什麼風景沒有?”
你我的距離,越來越接近

前輩今生詩歌中的成都,陌生
又熟悉,如面對前任的遺物

2.
近黃昏,我已將暫且寄身的寓所
弄亂,這讓我感到安心。聽~

每一陣由遠至近的踏步聲
近乎家人購物歸來的節拍

這就是成都?若居林間之安靜
我開始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了

習慣緊張時划亮手機,查詢明天
打算去的旅遊景點,已變得不重要

更清脆的腳步聲,停頓我的門前
兩三秒,再往上去,不存在的樓層

3.
草堂茅屋外,陌生人,輪番為我
泡茶。虛擬之水,緩解我的渴望

我恍若遇見另一位杜甫,偏離
眾人的視線~ “誰能更拘束?

爛醉是生涯”*。浣花溪也無法阻攔
更多的古裝美人,出沒於花徑

春風盡職,雨露偷歡。土產的霧霾
令我沉溺於此,不再“每飯必思君”

不必詩中賣慘。而草堂之大,我無法
向網約車司機描述,我身處何方

4.
時隔六年,才走出福建,為了見到
程璧?聼一曲“春之臨終”;亦或這場

與母親們有關的展覽?當一位女士
屏幕上舞動,並對她媽傾吐怨氣

我忽然想到自己,至今未寫出隻言
片語,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當另一個女孩,完成7分54秒的訴說
從唇齒間,取出她一直含著的刀片

我可以無動於衷。第二天,一碗
端上桌的豬蹄麵,卻讓我淚流不已

5.
玉林南路七號院,“曾經是一處林盤”
桉樹、桤樹、斑竹、楠竹… 我依然

分不清。我們數了數張晉門口的檸檬
尚存三顆;我們數了數兜裏的零錢

還能在“果皮”**挑幾本書,旅行箱
帶來的酒也快喝完了,歸程不該

太輕松。我們數了數玉林街頭
除了“白夜”,不乏黑燈瞎火,及時

行樂的中年人。安靜的二十號院
離喧閙的“成都迪士尼”也沒幾步路

6.
有一些食物,只有到了當地
我才願意去嘗試。有一些朋友

來到他的城市,也未必要去驚擾
其實我本是,情願被驚擾的人呵

被半條街道,一對鸚鵡,三句方言
我還沒學會,告別~ 向路過的院落

枇杷滿枝,手掌心即將不新鮮的小櫻桃
樓梯銹跡斑斑,通往三樓的菜市書屋

我無意攀爬。成都,我未必會再來
成都!未來的詩行中,我還要驚擾你

↑2024年4月22 成都歸來後

註* 杜甫四十歲那年,到他族弟家過除夕,寫下的《杜位宅守歲》一詩尾句。
** 我至今分不清那是“果皮書店”還是“果皮(酒吧?)咖啡館”~ 同時還在辦“十八位詩人手稿展”。

(四月攝於成都杜甫草堂)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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