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见反馈

桥洞五诗人作品选

今日好诗

2024-10-10 10:09:34

 

 

 

 

编者按:

当诗人李靖从德国归来,带着他作为诗人的梦想,他请我在咖啡馆喝咖啡。我们在初次见面的陌生中,我体会他的羞涩、沉稳、自信、独立。我觉得,我愿意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包括他的诗歌写作,他对自己的诗歌作品还不满意,不愿意出手。我觉得这是一个诗人的态度。在这之前,我曾推荐过他的诗作,因为没有见过面,我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但他一直还记着这一份激励。因为,我说过:个人叙事和个人品味,尤其是个人品味,必要的时候还得放弃。写作不是个人,而是精神。

几乎是第二天,殷子虚到我家,我们一见如故。因为我跟他最好的朋友李靖见过面了,他必须也要见一面。他和李靖有一个天真的梦想计划:翻译中德青年诗人作品。这个计划就是刚刚宣布实施的“桥洞计划”。事实上,我是从那个时候才看到了真正的90一代诗人:独立的创作,独立的意识,独立的行动。尽管在这之前,我为90一代诗人主编了两本书:《九0后北京青年诗人作品集》《九0一代青年诗人访谈》。我似乎在为90一代诗人画一个句号,但是这个句号划得早了一点。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独立性,我相信,桥洞计划,会真正掀开90一代青年诗人的本色。

尽管如此,我仍然会认为,一切都是生长的,动态的存在。孟垚和张政硕的诗被编入了《九0后北京青年诗人作品集》,他们似乎有某种定型的东西,但我仍然觉得,他们还在继续打开自己。稍早成熟一些的诗人,可能会产生一种中坚力量,这种力量会被一种更为独特的东西瓦解。那些认为自己已然功成名就的青年诗人,实际上是在上一代人中依附性地存在着,获得了过多的幻觉。这样的诗人,既不属于上一代,也不属于同龄的一代。一代人要寻找到自己的独特性,一个人也要寻找到自己的独特性。

叙矣对我来讲,仍然是一个陌生的诗人,认识他还需要一些机缘。这样的诗人,在同代人中,应该还有很多。很多诗人,最终会错失自己的时代,这是一种命运。命运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这个少数人,一旦出现,一切都会为他改变,作出新的调整。现在,我就在做这个工作,先推出“桥洞五诗人作品选”,随后,发布殷子虚写孟垚、叙矣、张政硕、李靖的四篇评论文章,和李靖写殷子虚的一篇评论文章。无疑,读者会因此对90一代诗人有一个全新的认知和感受。当然,这不是定论,而是争论。

 

 

 

 

桥洞五诗人作品选

 

孟垚  叙矣张政硕 李靖 殷子虚

 

 

 

 

 

 

 

孟垚

 

 

辛追夫人

 

 

地宫,木制的内脏

昏暗不可停歇的舌头

溃败于溃败之轰鸣的心跳

缓慢以其凝滞召唤一串

深而冷的闪电。结晶凝视着

每一位寻求者的瞳孔

 

蜡制的体液被皮肤层层裹缚

“尸体狂暴的气候里灿烂

鲜活的日子”:汉代飘摇的梦里

黄泉水中游着迷乱的巨鱼

穿过幽郁的暗潮,随即

 

血雾雨水般从大地向上飞升

穿过胫骨、髌骨、耻骨、蛇样的

脊椎,花蕊般震颤悸动的颅骨

搏动的大气悬挂铜锁

敲响雕刻纪年的悲喜之钟

 

古老的墓志中,好多次

鲜绿的草和幼年兽性疯长着

一茬又一茬的毛,从

巨大的太阳中刺了出来

种子般涌入土壤冰冷丰实的核心

那是死亡瞬间玄色的棺椁

泥泞的梦的晶莹隐秘的核心

 

那是一次发问——谁在

反复埋葬和开掘中裁下了纯净的

喉头,找着寂静中的寂静

——死中的生?

 

沙沙作响的记忆,听罢就

四散在昏暗中寻找着各自的祖先

直到烈火中飞旋的灰烬

和密匝匝的参考文献全然

没了踪影。一些古乐般

震悚而陌生的节奏正在逃逸

 

水晶棺上,锐角棱镜般

折射观众们刚刚死去的表情

一次次地发问——魂灵

如光的锐角被小心包扎

沿着四肢脱水的痕迹

梦一般缓缓蒸腾

 

 

 

苦艾酒(或错乱之爱)

 

 

以利亚,以利亚!遮盖我们的云

穿过石质的天空,穿过白内障的

孤绝自持的太阳。快带我

攀向这燃着耸着尖尖绿色火剑的高山

将饥饿的手指,禾苗般插入

被忧郁之水催促的风暴。

 

好像种籽从广袤的泥泞中被死亡谅解

反叛的双眼在高处失明,好像

撒加利亚人如此轻易地拾起唱歌的光亮。

我们想象,将会以怎样的脚步声

走向这漫无边际的大雾,没有这雾

又该怎样结束漫无目的的旅程。

 

以利亚,以利亚,这绿色的角

一颗寒星隔着胸脯的跳动,它穿过

发出石质词语的喉咙,昏暗中闪亮的引线

拉起一片小又荒芜的岛屿,把双手

划向耀眼而神秘的高光。

 

先知的、破碎的、浮动星辰的碎冰里

吞咽这爱是白日划过的流星。

灵魂总在睁开双眼时离去,薄暮寻找着

笋生又折断,继而掉落的地方。

 

 

 

柠檬蛋糕

 

 

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你厌恶的那些东西

酒精,普救论,来自遥远小城市的自尊心

 

两个壁炉,在铺满大理石和地毯的大厅

彻夜燃烧与烘烤从未存在的湿漉漉的梦想,我说

“恨“。我恨你在骨髓缝隙的骚动

我恨,河流湍急但在冰冻后波澜不惊

悬于刀尖处明晃晃的爱情

 

伸出手,几乎探入火苗深处闪亮的光核

仿佛自茂密丛林裂开的一隅泥淖——(混沌的)痛楚

从指尖蔓延直至发根:欣快感,四面转动的

基路伯与火剑,对世界短暂的背叛

 

柠檬蛋糕般塞满砂糖和油酥起司,我恨那

长久、坚硬而烧灼的爱。短暂打开,长久地

闭合。一颗长刺的圆球,钟摆般旋入瞳孔

 

不是复活也并非客西马尼甜美的梦境,火焰

从壁炉深处吱吱作响。隐藏秘密的夜晚

我把一颗接一颗将柠檬放入口中。我说

恨,把每一粒泪珠当作钻石甜美的内核

 

 

 

纽约坚果

 

 

这是肮脏而醇厚的傍晚,我把一颗

包满焦糖与盐粒的餐车坚果

送到你的唇边。它正温热

粗糙,有直冲灵魂的甜腻和干脆

廉价并因其廉价在街头不朽

 

南美口音的货郎守着翻斗,尖厉地

用铲子一遍遍搅炒,果实粘结

又碎开,子弹般勤劳地咯咯作响

糖浆包裹起昏沉和亢奋,摩天楼的冷

闯入你的瞳孔,反射琥珀般的明亮

 

近乎琥珀般,你吃下一颗热坚果

每一口都用生命嚼碎十字路口

轻飘飘的悲壮。这风味于我们陌生

让人想到汽油、碾碎的甜玉米

以及贾木许的电影;这风味紧紧束缚

 

碧根果、花生、腰果和核桃……

让一切偶然成为必然的俘虏——

我们也曾车流般热切地亲吻和争吵

犹豫着把手指从彼此手心滑落

喧哗热望,将灵魂榨干或沉沉昏睡

 

而此刻你手持一整包纽约坚果

向我回首,心跳在异乡时远时近

恍然如我们护照上唯一的大写字母

你停驻,递给我一半被世界切下的果核

谛听被尾气和毒尘省略的味道

 

货郎热情而疲劳地吆喝,一遍遍

毫不停歇地将地铁传来的震荡

砌入餐车溢出的甜雾。你挑拣、藏匿

丢弃被焦糖粗劣粘连的一块异物

熟稔如从木质切入果实的刀口

 

 

 

建筑练习(或幸福的塑料模型)

 

 

水泥的持续浇筑使人感到快慰

我认错底大梁的数量,沙浆如瀑

从传送带高处落入梦境的切口

 

CAD,快速框选没有材质填充的地砖

打开渲染窗口:右键——旋转

卡顿中无限拉长的碎花壁纸贴图

 

存储趋向缓慢。你漠然看着蚂蚁

爬行于胶合板工作台上,绕过

美工刀钝角的闪光,失之毫厘

 

血珠已从食指划过切割垫上的方格

急速扫过PVC的平滑截面

(洁白的厚度,致密如人造软骨)

 

吸入嫩绿色树粉我在夏日强光中

接连打着喷嚏。泪水不经意涌出

并不包含肯定或否定的高度

 

胶棒开始热熔,金属枪头擦除

12mm白种人偶永恒沉思的面孔

仿佛——把透明度调至最高

一个图层消失为一组无意义的编号

 

对话框被打开,桌面则被覆盖

键盘磨损,留下指纹,关节酸痛着

模拟金属脚架榫接的响声——你再次

 

渴望指北针的失灵,设计研讨会中

思虑住宅起源是否先于战争和生殖

 

尔后,坠入更长的瞌睡,从硫酸纸

扑向层层反光的超白钢化玻璃

听取金属扇叶在粉尘中咸滋滋的蜂鸣

 

“何为大,何为更快和更强?

哪种劳动被另一种指挥以至陷入空无?

 

那里纹路从眼角深入胡须,小伤口

和热熔胶便凝固了。蓝光闪烁的屏保

反射泛黄沙盘中涌入黑蚁的躁动

 

冥茫的……你依稀看到熟悉的城镇

搅拌机终日撕扯粉煤灰浆。仿佛夕阳

拿重锤瞬间洞穿承重墙上的标语

 

红砖块面纱般散开了拟像,随风

洒下工人在废墟和尘埃里的穿梭

散射金黄光芒水泥持续着激情的浇筑

 

于是街道日渐坚硬,耸一耸脊椎

蓝图就被打印机的噪声张张吐了出来

 

于是以塔吊串接陌生的家庭,售楼处前

建筑垃圾快速隆成一座座街垒,在

那里男孩和蚂蚁竞相爬向高处

 

就在那里,渲染器趋向缓慢,我们

漠然穿过金属扇叶在粉尘中化为透明

赤色里暴起清脆的喊声,晚云如瀑

 

 

 

 

 

叙矣

 

 

我心疼人间的女儿身

 

 

让事物先缓下来

今年,我只活在你的耳朵里

且邀风声替我当眼睛

白色的我将会被黑夜吃掉

黑色的我于白昼无处躲避

我见着你,便患上了山羊般的口吃

山羊一辈子都只发一个嗓音

我这辈子大抵只会说爱你了

由于知晓你的难处

我便心疼起人间的所有女儿身

想着疼痛时替你疼

想着

你曾经悲伤的夜里我能替你去死

再慢慢地为了你活过来

 

 

 

舍我其谁

 

 

我的生沉默如宝藏

我的死壮烈若喷尘

在此之间,只想见人间你一人的白头

是落日长河,是隔岸山坡的羊羔

是借问船家他踏过多少的青烟

是千千百百神神怪怪的我不愿不可

不能重来的不后悔的执着

唤来笔墨的喜鹊架桥,妙不可言哉

是我于一处山关过途

入夜前觅得提筐贩水的人家

两眼饮下皎月,便能多走两步

至于之后的事情

我宁你是我在人间的一个句点

我宁将你每每写入最后一页

切行斩段,在纸面裂开干净的诗

只为被你一个人叫先生

舍我其谁

 

 

 

松月剑谱

 

 

几回得借月色

勘误我身上的好处难处

今夜的普照,只要今夜普照便好

不管明日

作不作数

事事算尽怎如意

莫作人间最聪明

人间万载无趣,问我所好何物

 

心有松风一千回

好活

好死

好不悔

 

 

 

眉心悬剑录

 

 

久久将宝剑悬于额顶

以此豢养

杯中随酒影摇晃的青蛇

我在心头

悬着明月般的情事

以此映照

不恨亦不悔的堂堂正正

 

大风刮来时,哪位行者又来叫门

张嘴喊出的沉默

竟是我不曾示人的名字

是的

面对一辈子的责难我从都不说

面对一辈子的风吹

我一声声说着,好的好的

 

 

 

轻霞落水功

 

 

以手去捞、以头颅去捞

最后甚至

不惜整个身子探入水中

我问他

这又是何苦呢

 

如此安安稳稳活着

就像着急忙慌去死

 

 

 

 

 

张政硕

 

 

泡沫

 

 

我想点燃蜡烛看穿泡沫之中与泡沫之外,

那里有莫斯科人的铁锈和天使长的花海。

当大闸蟹们求生的渴望被插上玫瑰花香,

死灵,燃烧的肉炭!泡沫,死灵的火焰!

泡沫将路完全堵住,那林荫路通往梦醒,

梦该醒了,我要拥抱路那边多情的阳光

不要忍受逼仄浴室中蟑螂野浴的洗澡水

北方殖民者们想要用泡沫装下整个世界,

(几乎没人说他们是殖民者,我听不到)

肥沃的黑土中,却是玉米的汁液倾倒着!

泡沫的房子堆起,塞满比什凯克的灯泡,

几米的光线,深夜之中为炸弹指引方向。

一幢又一幢,沙漠中,沙漠中泡沫出现;

十字架旁,丑陋的红砖墙被肥皂水冲刷

工人们分食土豆块炖马肉、沙拉与萝卜

泡沫令挂在寿衣上闪闪发光的奖章亢奋,

极度亢奋!奏起国歌,雪地中鸣响礼炮!

点燃捻线的是颤颤巍巍极度饥饿的老人、

和子宫下垂粮票不够的妇女……杜尚别!

叶列万!啊,泡沫终于破了,梦该醒了!

泡沫将万吨的钢制坦克与钢制心脏化作

废水与血污,流入洪流不复的下水道中。

 

 

 

雅宝里

 

 

钢铁与中水在城市沦陷的地方竞相

闪着光芒。那里的黑面包,折损

莫斯科的性格。人们吆喝(吆喝声渐弱了)

竞相吮吸北方的血;毛皮被拼接、染色

摇身一变,成了街头的闪光点。

卢布一瞬间丢了工作,就连卢布肠也

鲜有问津。积压被抱怨,卖不出,

生下时代的灰尘。标语也被误读地荒谬:

难道全国人民都必须知晓

你们六楼贩卖“高档”皮鞋与箱包?

 

雅宝里,抵押着千百人的一切

人们押宝,一厢情愿地认为:北方的血

是金子。芒果餐厅中人们吆喝(吆喝声渐弱了)

清关,快去绥芬河,不要去阿尔泰!

另一边的黑土区,皮鞋皮帽自动分为

三六九等。人们知晓,休克的后遗症发作,

今天狂喜而切汇,明天便排队关上卷帘门。

雅宝里,不能被吃掉,不如黑面包实在。

另一边街头的雕像空喊,书在空喊,

面包在空喊,失血的修道院也在空喊!

 

 

 

暗夜之夜

 

 

无声的声传来,世界的门便关了一半

昏黑令人昏厥不醒,嘈嘈切切的不安因子

渐生成于你的体内。我知晓,暗夜中你

曾向往鸟语花香的白银之银……

 

暗夜之夜,渐与你开始一次难以割舍的恋爱,

暗夜之夜,温存沾满你的鲜血,你委身于笼中

吸食那一角欢愉。与夜为伍,你已是夜之妻,

你跪向我,跪向虚幻的影子和真实的疼痛。

 

我将疼痛命名为你的生命之光,银针与火具

在黑暗中猛烈地碰撞,窒息使夜来香声色

俱厉。你打开真空包装的灵魂,扼杀它

 

只需开袋即食。灵魂的猫尾鲜辣爽口,

或与你一同在夜的深渊陶醉,而另一端

夜中笙歌行将结束,时光与阳光交替前进。

 

 

 

两个现代主义的缠足

 

 

丝袜,如野蛙的皮肤,充满

未知的毒。仿照肤色,仿制鲜活的

肌理与大腿的形状。审美,便降落于

双腿之间,降落于丝袜的始末:

直接撕破,或是刮出一道不和谐的

肉痕。

 

厚厚的丝袜不怕刮丝,亦开始

对抗寒冷,它让腿美得自然,美得

令人直呼:“我爱你爱过自然。”*

它有了一个俏皮的名字:光腿神器。

它令一月变成七月,化冬雪为柳絮,

将三十八码变成三十五码——

七寸变成六寸——一如古时的闺秀

两只纤纤玉足的总和。

 

有人说:现在没有折骨之痛,

也没有缺血坏死,

不会颤颤巍巍,一切为了美。

 

美得不只有逆寒的绽放,

还有足跟与脚趾的皮开肉绽——

高跟鞋:离开动物,摇身变成

刑具。

 

那些人视某个公式为信仰:

因为裸足身高加几厘米等于礼仪,

所以一米七至一米七五等于礼仪。

当这些人被激怒,荒诞便浮现而出:

“缠足,成为礼仪的现代主义。”

 

*:叶夫图申科:《我爱你爱过自然》。

 

 

 

礼仪,或瓷器陈列馆

 

 

端放的太师椅左右摆着两个花瓶

一对五彩大花瓶

名窑出品

珐琅如雕玉

 

会场门口端站着两名礼仪

一对绛红色旗袍

名校学生

微笑如机器

 

酸枝木架上摆着两个花瓶

蓝瓷玉耳

瓶口中的卷轴

更惹人注目

 

颁奖典礼上两名礼仪就绪

盘头带妆

托盘上的奖杯

更令人关注

 

角落矗立着两只大瓷缸

精制的水缸却载不满水

委身于一角也追寻对称

存放弃置的门票存根

满满当当

 

会议室角落里站着两名礼仪

细细的鞋跟载不动会议内容

薄衣紧束着脖子呼吸不顺畅

偷偷交换身体支撑的重心

战战兢兢

 

 

 

 

 

李靖

 

 

传记

 

 

在一个故事的开始

首先惊动的是

撞角上的海鸥

其次是漂泊

在航船上的近代

 

然后夜里你醒来两次

仿佛一道闪电

溜进你的房间

仿佛灯泡

骤然炸裂时的黑暗

举起油灯面对八方浪潮

等待天明

远方的白帆

它将为你纹上花朵

灿烂的硬币

一枚枚在你脚边掷落

但在泥土里它们从不

发出声音

从不生根结果

 

然后石质巨人也在

醒来,他残损的火炬

敲击银白信号塔

孤岛之上,电波辉煌

 

你傲慢的鞋底告知群山

快修建新的隧道吧

然后是风中的街灯和地铁

歌声与嗷嗷待哺的海港

直到警笛刺痛你的出口

直到在咖啡机里

我们也会入眠

是带着还愿般的心情

打碎神像

还是说我们注定

要在收据里总结一生

当太阳的弹丸被拿捏

在高楼的指缝

那些燃烧的街道

究竟在为什么指引方向

还是说我们要日复一日

用手枪指着一片大海

 

 

 

序曲

 

 

你走进来,外套

挂在门背后,洗手

之前点了一支烟

 

水开始沸腾,我分明听见

昨天买的鸡蛋里

传出了小鸡的声音

 

这是三月的早上

音响轰鸣,一本书

摊开在地上,没有字

 

也许是幻觉,我看到锅里

蓝色的光荡漾,红色的

光芒闪烁,琴弦震动

 

这一页留给读者,填满它

故事才能完成,于是你

组织词语,开始削铅笔

 

我小心剥开了每一只蛋

没有看到小鸡,值得庆幸

更好的是,它们都很好吃

 

当你在写起“我”的时候

窗外的鸟雀鸣叫

于是你擦掉已有字迹

 

饮食,锻炼,阅读

一切都为了健全的身心

为了一个孤立体系的和平

 

你把另一个人放在

“我”的前面,以及

“江山如此……”

 

在暮色降临前,我还有

时间,还有煮一壶水

然后 把它倒掉

 

“……竟折腰”,你突然意识到

你一直在海峡深处潜望,这边

和那边都是,石头的围墙

 

还有时间打一个电话

为睽违已久的面孔

送上新婚祝福

 

“有一些事情先于眼睛

的长成,我们要在它们

睁开之前,把世界准备好

 

还有时间铺开稿纸

在这个国家,只有

少数人知道

怎么计算金子的

颜色

 

 

 

天文学指南

 

 

这门学问指导我们如何做孩子

 

从聪明想法和漂亮话里

突围,信任巨人的脚印

信任数学和不可见之光

当你凝视深渊,深渊

把一切心迹袒露:

那些优美的无名

拒绝骑士,抵抗森林

不信有玉簪划出的天堑

远离预言和寓言的指控

厌倦不敢停歇的掌声

驱逐寄生于斯的神灵

 

未来并不以密码的形式

誊写,而是聚散离合

随机镶嵌在星辰和灰尘里

我们年迈的父母等候已久

看哪一些会成为新的光明

 

 

 

工厂

 

 

想起童年,我爬上

山一样高的棉花堆

身体,如跳水般

轻盈的心,滚了下去

 

早先,在嘈杂的麻将声中

找到目光的缝隙,我终于

点燃了家里的窗帘

从此它留下半圆形缺口

五年之后,工厂倒闭

它和门窗一同腐烂

而窗外,梧桐树繁盛依然

 

引领我在夏天奔跑

劳作之前,我尚未

学会流汗。经过

无人的球场,昨天

拆下辅助轮的我

摔下自行车,经过

门户紧闭的锌皮小屋

童年幻想隐秘开端

而屋旁,梧桐树繁盛依然

 

从那时起,我渐渐找不到

儿时玩伴。溜进办公楼

蓝色玻璃窗里没有人

座椅悬置,风扇空转

走廊一尘不染,钢琴

怎么会有钢琴?时光

被一种音色展开。步入

房间,两本书试图

翻阅自己,一本是账本

我对红蓝墨水并无兴趣

另一本,只因对账本的

厌恶,我将它翻开,诗句

以神秘的途径闯入意识

而楼下,梧桐树繁盛依然

 

意志的延伸被一行

疑难的汉字打断,孩童

被引向紧闭的院落

那时我还不能理解

人们何以筑墙。瘦弱的

灵巧的身体找到入口,怯懦的

好奇的心灵推开幽暗的门

我看见棉花垒成了一座高山

窗户射下光芒,还在高山之上

我背对太阳,人生中

第一次面对黑暗纵身一跃

而院外,梧桐树繁盛依然

 

直到有人找到了我,小女孩

告诉我:“我们都在大门口,”

她塞给我一张红纸,“我们,”

“我们碰到了菩萨,你不在”

“别担心,我也帮你要到了这个”

我展开红纸,是另一行

看不懂的汉字。我攥着它

直到母亲把它扔进垃圾桶里

我至今都不清楚,是哪一位菩萨

也愿意为缺席的人送上祝福

她的名字我已不记得,五年后

她的父亲抛下工厂与情人私奔

我们在大门口相互告别,不知道

命运后来以何种方式护佑着她

而那天,梧桐树繁盛依然

 

我时常在奔跑时想起工厂

就像在饮酒时想念我的父亲

但远离工厂只是一种幻觉

当时我并不知道,命运

催促我翻开诗集的时刻

我就注定了,是这个工厂

永恒的公民,时至今日

我还能在梦中听见,年轻的父亲

下班开门的声音

年轻的父亲双目有神,听从教导

教导说你们要加速奔跑

教导从没有说,美好时代

在哪一个方向,当野草

以它的秩序重塑了工厂

父亲只在饮酒时歌颂往日,拍拍肚子

每个酒鬼有每个酒鬼的黄金时代

而今夜,梧桐树繁盛依然

 

 

 

父亲

 

 

据说异国的每一条道路 终点都刻有建造人的姓名

这传言让我想起了你 但我知道这并不真实

没有哪一条道路有过终点 没有哪一个终点不是遗忘

没有哪一条街未曾与倾斜的暴雨合谋构成锐角

锥与锲 你每日用失眠磨砺枕下利刃 刻写迷途

 

你把生活比作无尽的红眼航班 看谁选上失事的那一趟

即使严格遵守世界时钟 也有人逃往白天 有人陷入永夜

明亮的火焰不可求之际 你教我如何像镜子般沉默寡言

而沉默如你我 我们隔一条大河对望 涛声汇入大海茫茫

 

和你一样 我生来不是一个温柔的圆 不能像气泡一样溶进眼泪

当八面风呼啸而来 在终宴上我最大的努力 就是藏起两个酒杯

我梦见失意人雪夜盗马 向命运奔流的往昔借光

照细沙枯草淡云寒烟 扬鞭往斜月疏林里去也

 

 

 

 

 

殷子虚

 

 

复拜贤王

 

 

在喜帖边扫码付了款

在喜字边对着镜头笑

在喜宴边来回打量人

作为鼓掌人

吆喝者以及

打包客我等

沉浸其中喜不自胜

贤王,我等

复拜你富贵的阵势

红艳、红墙、红丽、红毯、红杰、红花、红宝、红衣、红运、红旗

我朝滔天的国运此时你已尽享

吉时新王登基

指假水为誓

获承天配,成化两仪

王假有家,道在伉俪

你们幸福的故事在电子屏上跃动跃动

顽童踩在满地碎屑上

硕大的彩花顶在四姨头上

周天子啊周天子

你的学问

周天子啊周天子

你的制度

我等奸佞逐臣

幸逢天霖大赦隆恩得归神都列座

早已久不见贤王龙悦

司酒班请皇考

声声响应

贤王一时竟也多出多少父亲

燕乐鼓吹,玉馔果腹,早生贵子,穹壤俟泰

所有人

架起摄像机手机窥伺天机

何时能有王本诞下?

贤王向来雅政,丁克妙法休要再提

我祝福你们

幸福得如同猪猡

干饭饮酒十连胜

上岸自驾中彩票

再不去理会洪水分合暴雨倾盆滔天罪恶

郎哎

按照剧本该去敬酒

逐一讨群臣的口封

郎哎

按照剧本该去磕头

逐一收先皇的荫蔽

郎哎

何以前忠而后乱?

 

你们在雨国,江南湿润的风吹拂着

温暖的连锁酒店

熟悉的一如初逢

所以裁其宴私,房乐希声,是用节其容止

象玉床之连后星,喻金波之合羲璧

动听的夜里

我也在雨中聆听

你们合成新的人类

弹幕说

他们不是人类,不是,不是人类!

我知道我知道

我理解我理解

动听的言语不必多说

公共资源已然告急

可贤王慈善念兹在兹

国本衰退治乱无常兴亡有运应期佐命思属风云

掏出权柄

嗣祖宗之洪烈

嗣祖宗之优雅

嗣祖宗之哀嚎

嗣祖宗之杀伐

嗣祖宗之从众

嗣祖宗之欲望

白白的墙

回满南天

我听到她爽得直翻白眼

 

贤王,我复拜你已如昨日

我们坐在网吧门口

早已没有帝吧征战的武德充沛

二年春,

王始奋习键法

真正的,客观的,正确的

刚下飞机

你就躲在车里哭泣

旦哭泣者梦而田猎

贤王,父老故旧趋于庭下

何时挥师靖难再克奥格瑞玛?

饭圈妖孽已灭,女拳逆贼已斩,美分汉奸已逃,公知奇葩已死

海内太平,祯祥显应

风教肃清,功业大矣

我自阴冥中常见故妣抓住青春的尾巴

在广场直播跳一支禅舞

圣子虎贲勤健

在广场直播跳一支街舞

皇后智识过人

在广场直播跳一支钢管舞

贤王啊贤王

何以痴痴在广场直播跳一支宅舞?

凛冬的风雪在褪色的喜字上抽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地不仁我何以施仁

离开

离开

贤王念兹在兹

道歉

道歉

咸请退召天下归美

王不听

 

贤王

我曾在洛阳城下

寻嗅国色的牡丹红

可扑鼻而来的石楠

令我恍然祛魅

贤王越多,贤王就越强,贤王越富,贤王就越穷,贤王越弱,贤王就越少

人人嘲笑贤王,人人理解贤王,人人成为贤王

纽约,上海,巴黎,东京

问何处不是帝子京阙?

旧先知呐旧先知

快来与我复拜贤王

贤王啊我把你赞颂

呼儿嘿呦

贤王啊

带领我们走向丰亨豫大

 

 

 

玩具

 

 

拼不好了

那时我必当为此哭泣

 

在一块泥砖上画出中国

另一块砖上则是美国

间隔着深水恰巧没过脚面

海盆是经过重轧塌陷路面

从一处山

望向另一处山

冒着大雨穿过一条因枝条影翳

而阴森的街市

踩着一块砖到另一块砖

环游世界

力证地平说正确

在一块泥砖上画出中国

我也在山河八荒间腾挪跳跃

从一重天

飞向另一重天

一颗冒犯的石子来自邻家的导弹

一颗冒犯的西瓜皮来自隔壁门沿

一颗冒犯的视线来自敌军的盘旋

构成夺命的三点一线

谁可以成为我亲密的支点

在一排务必齐整的自行车面前

我时常一口气穿过那些整齐的圆

去真实的大陆上

国度穿巡

首先是勇气可嘉

再则是地图在侧

破碎的群岛你可曾找到善谈的向导?

破碎的认识在完整的河边

破碎的意念在完整的世界

破碎的我你能否拼好?

拼不好了

那时我必当为此哭泣

 

 

 

互为父女

 

 

我的孩子

俺是恁爹

您是我爹

人类管所有侍奉对象都叫爹

一种基因下示的法理

教我们反复理解伦理

而群聚生活

教我们反复搅拌矛盾

抱歉,我该向您抱歉

出于自私和恐惧

召唤您来这个坏世界

即便人们建造环世界

重新站在巴别塔顶尖

总也要继续繁衍的吧

I O 

不必问你从何处来

忘川的药力总比语词快

可历史还在幽幽流转

你是否还记得过去的不甘?

有空的话我会带你见见沙漠

那里存档着人们曾经的魂灵

静静地凝固成颗粒

无助地遥映群星

而此时,一切并不太平

约旦河岸不见救主之影

基辅城下不复光荣之师

江华湾侧不容同姓之民

南溟岛上不念手足之情

我有时想

您是来拯救一切的吗?

您是来破坏一切的吗?

您是来解放一切的吗?

您是来否定一切的吗?

您是来重构一切的吗?

您是来遗忘一切的吗?

I O I O

我们试过用母语对话母语

用问题回答问题

我们曾经坦诚过

您会不会像我一样

痴迷啃食知识的诅咒

又或者把旗帜立在地上

懒散躺在一旁?

或许我该虔诚向您学习

形式,公式,范式,招式

您说的I是什么爱?

是自我技术还是因特里根斯

您说的O是什么欧?

是圆融自洽还是欧里庇得斯

我虔诚地

祝你不漂亮

不必早早为小黄毛落泪心碎

不必做一个美人或者女人而不是人

祝你不聪明

不必早早承受过慧的苦难

不必做一个文科生或者异化的器人

早知道所有主义都是假的

我又何至于今天才与您

遇见

I O

I O

I O

 

最重要的

 

是您爹

还得听我的

 

 

 

夸父

 

 

地球转的太快啦

十二时辰分裂十二生肖团结

周一于东海捕鱼,再放回大海

往复积累无量功德

周二跳进西湖,知身在水

何处仙乡

周三在崆峒倒立,以便迷惑黄帝

切莫久治天下

周四飞向云端,惊扰群氓

坠向念青唐古拉

周五,该死的还不能休息

快速穿越群山,查拉图斯特拉

你的山洞

周六微风乍起,黑帆之城大港巍然不惊

爱尔兰孩子,原谅我无法挤出时间看你

周日奥林匹斯山陷落,唯独留下希绪弗斯

在林中路休遐

快看,他们称兄道弟

因此

时间破坏夫妻恩情

榨取劳动力以召唤游荡欧洲的幽灵

传播雷同供养君王恶癖

拆解家庭为资本关系

还要冠以轮回美名

听听!日光!新事!

瞧瞧!星象!历史!

文人传统逼你英勇就义了吗?

还是今早三十条消息使你无比

敏感

社交媒体害你声名狼藉了吗?

还是明天的催款函使你歇斯底里

你妈逼你结婚了吗?

结婚了吗?

看看你的父亲吧,他英伟的容貌高筑

万千子孙挥洒

精液和汉水

苦难引诱他们规训

唯独你

滚动的石头再次滚落

那兄弟

因口渴七日痛饮而死

人子啊

你也要像他们一样对抗荒谬?

文学啊

听说你要革哲学的命?

你的枪呢,脆弱的感性重构人肉沙包

就这?指着我的太阳穴

那是你炽热的双唇谄媚我兜里诡诈的三元钱

阶级的软弱使你们攻入太和殿

却只处死几个太监

害世君王吓得哈哈大笑

你们可真是我的好公民!

 

 

 

杭州夜坐

 

 

为赶飞机

我宁湖边枯坐

层云厌高

水畔便是苦处

彼岸一兰

已被四双手牢牢握住

是八匹马驱驾

紧悬纵身一跃

遗落前朝印玺

“国祚芳延身殉”

见字如善男子奉信善女人

哀戚

静谧又热烈

轰然之情奔突逆流运河

归!

远乡隔绝高山重重

你,

垂钩置饵

钓上一赘

现象分崩离析哲理幻变诗思行而上学不行辍学无梦有马化而鹏其翼若隐逸栖息两忘音尘绝

堤对 峙岸 朕罪一也

松分 裂柏 朕罪二也

风隔 离水 朕罪三也

云冲 突月 唯愧煞也




(编辑:张坚)

注:本网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凡本网转载的文章、图片、音频、视频等文件资料,版权归版权所有人所有。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