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首届国际青春诗会——金砖国家专场”的幕后絮语2024年中国作协和浙江省委宣传部主办的“首届国际青春诗会——金砖国家专场”在国内举办的同类型各种国际诗歌节当中,都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突破性创举。突破的首要之处在于我们必须面对的是:金砖10国的诗人,而且与会的诗人多数要在45岁以下。在我们的诗歌译介史上,除了俄罗斯、巴西等国外,换言之,俄语、葡萄牙语等较大语种外,我们对多数金砖国家的当代诗歌、诗坛、诗人都是谈不上有了解的。作为从2006年起,就一直在对外诗歌交流、翻译诗歌编辑工作岗位上工作的我来说,都是第一次听到(印度)马拉地语、奥里亚语、(南非)聪加语、科萨语、北索托语诗人,遑论国内与外语哪怕大语种都基本绝缘的汉语诗人们。当然,虽然我们邀请来的诗人中,确实以上提到的五种语言诗人都有,但在具体的日常交流、论坛研讨、作品翻译等实操中,他们却是相对好处理的(除了个别诗人先给了我们聪加语诗歌,也在我们的进一步要求下,发来了英语版)。因为印度、南非都是前殖民地国家,英语是他们近现代以来的官方语言。所以,尽管南非诗人沃纳尼·比拉(Vonani Bila)在论坛上极力鼓与吹——诗人们要用母语写作!我还是忍不住提醒他,你的立场基础其实是你是一个英语/北索托语(或聪加语)双语诗人,没有英语给予你的红利,作为你的交流语言和你提供给诗会的是英语诗歌、论文文本,你来华参加诗会都是没有可能性的。就像那句笑话所言,英语是英国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国际贸易商品。全球化时代我们面对的这一语言难题事实,也许很快就可以在AI 的帮助下,至少在一般交流层面迅速化冻,人人成为陶陶然于无碍流动的交流之河中的欢快、活跃水花。至少在我的翻译经验中,现在谷歌翻译给你提供一个英译中的哪怕诗歌文本的初译,80%—90%的正确理解也已经是没有问题的了,而在短短的几年前,我亦亲验过,外译中的正确理解是肯定到不了60%的,西方语言之间的互译要好得多。智人已全方位地进入了一个智能腾飞的时代,我们——本届智人正是身在临界点上的一代人。
虽说对比拉我有提醒,但我也同样认同他的呼吁,母语写作,尤其对于诗歌这一古老文体来说,是即便有能力进行双语写作的人也应该著力坚持的。并且,即便双语写作,如果不是童子功的双语,一般也大概率还是母语用来更趁手,表达更精深,更易有神来之笔,另一种运用起来会相对浮泛一些。比如德语大诗人里尔克,晚年就也用法语写诗,这应该是他在另一语言中寻找新的诗歌增长点的努力,但也因为他移居法语的时间有限,五十一岁便亡故了,他的重要作品仍然只是德语的。用散文写小说可能比写诗的情况乐观,阿尔巴尼亚当代大作家伊斯梅尔·卡达莱,1990年移民法国之后,也同时用法语写作,其法语作品也受到广泛认可。据统计,全世界有大约7000种语言(有许多是没有文字的),已经有一半没有了继承人,目前正以每两周一种的速度在消亡,曾经地球的语言文化多样性和生物多样性一样,是我们地球家园上的奇特景观。而今,智能化时代来临,硅基生命涌现,地球的面貌将如何进一步演化,地球上曾有的语言最终能存活下多少?肯定没有人知晓。但是,在“罗塞塔计划”(Rosetta Project Digital Language Archive)镍盘中刻录下的2300多种语言至少是有了一个最后的化石栖居地,哪怕50%—90%的人类语言在下一个世纪都将消亡。如此想来,不由得不感谢这些伟大的化石制造者们!也或许人类可以训练一些AI专门成为“罗塞塔AI”,那么,以后许多种语言将只有AI 还会说,并将永远会说。
虽然只有9国加中国的青年诗人们与会,但在诗歌文化形态的多样性上,本届诗会也堪称是在国内同类国际诗歌节中无出其右,这在诗会论坛环节体现得最为充分。在某一次工作会议上,中国作协领导调度工作亲自对杭州论坛做了策划调整:用20人(每国两位代表)的大论坛代替拟分别举行的三场小论坛,优中选优凸显专业对话严肃性的同时,便于更广泛地传播。作为论坛主持人,我接到指令后便开始了熬夜之旅,着手布置、执行一场在三小时内完成的以“诗歌的创新”为主题的高质量诗歌专业对话。10国代表要均匀分布,首先要克服的障碍来自非洲人民。我此前曾去肯尼亚参加过诗歌活动,已深知非洲人民和我们使用的时间不是统一的,弹性性能相当良好,约好的时间延迟十分、二十分,那不叫迟到;一个小时还未见人影,也属正常。所以,迄至那时,收到的参会文章中,独缺埃塞俄比亚诗人,我并不诧异。于是埋头认真研究埃塞诗人们的简历,发现塞费·泰曼(Seife Teman)是2021年埃塞俄比亚全国砸诗大赛冠军,目前是非洲砸诗杯(CASP)大使。即兴表演竞赛形式的“砸诗”,我早有耳闻,但未曾亲见,正好让泰曼来给我们现场科普一下。所以我就直接去邮件,安排泰曼“你就在论坛上跟我们聊砸诗,中国没有这一诗歌形式,保证你会在诗会上狠狠吸睛”。一直不知该谈什么的泰曼立时拨云见日,三两天后发来了《从口头诗歌到现代砸诗》。简短的文章中竟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文化信息,谁能想象:在埃塞俄比亚传统的司法程序“Belha Libelha”中,法律争讼内容竟包括人们要在长老面前用诗歌辩论案件。我们熟知“诗礼乐”的礼制文明,但未曾想,地球上还有“诗”与“法”牵手之地,那里,不是不读诗无以言,而是不学诗要败诉的利害攸关……诗歌文化的多样性亦可在此中窥豹。该文已发表于2024年10期《诗刊》“百家诗论”栏目,有兴趣了解的朋友可以找来一读。
在有着深厚口传诗歌传统的非洲大地上的诗歌,与我们现如今普遍接受的主要作为案头文学用以阅读的诗歌虽说不是天差地别,但差异一目了然。其差别就像与会的巴西诗人蒂亚戈·庞塞(Thiago Ponce)和南非诗人比拉、埃塞诗人泰曼之间的差异。是蒂亚戈流水般哲思起伏的话题谈论《书写,声音与呼吸》和注重在行尾字句的断崖边突兀转折的诗“思之写”,和在大地上雄辩吟唱反抗之声的比拉,简单但音乐性短句、灵思跃动的泰曼现场成诗之间的区别。泰曼在北京题为“望长城内外”的朗诵现场,还专门创作表演了一首以在中国几日所见所感为素材的三分钟“砸诗”,终于让我们对这一即兴表演型诗歌一睹为快。强大的口传传统影响,也使得这次全部与会诗人的朗诵,效果最佳的当推黑非洲团队。论坛的国家代表安排均衡之后,再来设计场次。有鉴于人类历史上留下第一个名字的作家是女诗人——4400多年前两河流域的阿卡德帝国萨尔贡大帝的女儿,月神阿南娜的女祭司恩西杜安娜(作品是为女神所作的颂歌),为铭记这一女诗人光辉传统,我就将第一场论坛设定为女诗人专场,题为“生命的体认:爱和希望的色彩”,这是由选择出的五位女诗人中沙特和阿联酋的诗人主题发言定下的昂扬调子,当然,保持必要的张力是一场论坛节奏起伏有致的关键。所以让有当代科技意识(并创作有科幻小说)的巴西女诗人安娜·鲁什(Ana Rüsche)携其“便携式时间机器”诗歌观首先出场,随后让俄罗斯女诗人乌里杨金娜(Evgeniia Uliankina)以新颖的定义“一首诗是对未知的一跃,是一个以另一种方式连接不同时空点的虫洞”重申诗是行动、是事件的现代诗歌核心认识,再让对抗性意识强烈的埃及女诗人娜贾特·阿里(Nagat Ali)呼吁以“重新衡量所有价值观”的个人主义“弑父”行动对抗封闭性社会的异质声音居于中段,最后让持开放的却也较为中庸的诗歌观的两位中东女诗人重申着染“永恒”色调、驾乘“理想”之翼,始终由“幻想和梦之主”世代不息地执笔、吟唱的诗歌情怀。
在伊朗出土的公元前3200年的陶杯
其下三场男诗人场次,分别题为:“永恒即新,写诗就是创新”,“诗歌之神能战胜新神吗?”“本土和个体之声”。第二场诗题来自俄罗斯诗人格拉济林(Viacheslav Glazyrin)的精彩发言,他初遇古老《道德经》时全身心感受到的沐浴于“新”事物的体验也会让每一位聆听发言的人感到醍醐灌顶,同时也是精深化地呼应着女诗人们的开题:诗一直是由那一位永恒的“幻想和梦之主”执笔的,每一个诗人都以自己独特的创新表达成为他的一个分身。在格拉济林感人的宣言“永恒即新”“真实即新”“面向不可言说即新”“优雅而朴素即新”“严肃即新”之外,我们只需再呼应他一句,“深度即新”。
第三场诗题来自伊朗诗人基亚努什·汉·穆罕默迪(Kianoosh Khan Mohammadi),当然我们起始处女诗人的科技意识亦对这一场次的主题有所引入,从而论坛小场次和全场大局面之间葆有了内在的脉络联结。最新的话题,来自一位伊朗诗人,由不得我们不暗自一惊:1979年之后,那里不是变成了宗教国家而不再是世俗国家了吗?看来求新求变的不死鸟精神仍是这个有几乎和我们中国一样长历史的文明古国的精神基因,就像基亚努什先在博物馆里给我们找出的那件公元前3200年的伊朗陶杯一样古老而新,转动陶杯,杯壁上树间羊的连环画就运动了起来,这可能就是世界上的第一部动画。当然,动画之神的称霸要到十九世纪初了,基亚努什认为,这是诗歌所面对的第一次最重大的变革,经过了近两个世纪,诗歌之神已经能够让动画为己所用,表现形式的丰富性也可完胜动画。然而,时间到了2022年,Chat-GPT的问世,到了2024年,Sora的问世,人工智能之神在向我们步步紧逼。不仅人工智能用“算法”(algorithm),现代科学确认,生物就是“算法”。每种动物(包括人),都是各种有机算法的集合,是数百万年进化自然选择的结果。“艺术”,也是有机算法发现数学模式之后的产物。如此,人工智能也没有理由不能发现这种数学模式。虽然,截至目前,基亚努什研究后确认“人工智能在其创作的所有诗歌中使用的都是现有的算法,作品明显缺乏成功的创新。”这一次,尽管手持“创新”法宝,诗歌之神还有胜算吗?基亚努什不是预言家,他留下开放的问题,让我们各自思考……(这些文章均可在2024年10期《诗刊》和2024年5期《诗江南》里找到。)最后一场内容我在前文已有提及,呈现出整个诗歌口传传统和书写传统的差异与交织。我曾总结:这二者的差异最完美的表述便是,在“天堂是座图书馆”之前,古人相信,“世界是首诗”。这就是这样一场高质量诗歌学术对话从无到有的产生过程,诗人们在文化多样性层次上碰撞出了四溢的思想火花。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