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晏，当代诗人，作家。80年代开始在国内外发表作品。出版诗集《镜像》《碰到物体上的光》《冯晏抒情诗选》《纷繁的秩序》《刺穿冰层抵达水》（澳门）、《冯晏诗选》（美国）等十多部。以及参加诗友自印诗丛诗集《意念蝴蝶》《金属魔法》《并非米勒的“晚钟”》《冰裂之舞》《这不仅是好奇》《一首诗和十三个组诗》等。先后获《十月》诗歌奖、第二届“长江文艺·完美（中国）文学奖”、首届苏曼殊诗歌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诗人、第十二届澳门文学散文公开组一等奖，第三届《作家》诗歌奖，2023．重六届“十佳当代诗人”等。组诗《时间上的梅花螺丝刀》入围《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年度文学排行榜”等。诗集《镜像》（被评为商务书印书馆2016年冬季十大好书）等。

冯晏诗歌10首

这条街

这条街，矮房屋的门灯一盏盏点亮

红砖墙快速向后方闪过

我在找一个门牌号已走进夜晚

有人遛狗，黑卷毛像个小洞口

在一根手牵粗线的末端漂移一会

抗拒一会。这条街门户紧闭

路，没人可问，靠直觉或嗅觉

尽头一个老教堂，尖顶探入黑暗

像一只夜莺挂在海拔顶部

这条街，樱花空隙偶尔露出上弦月

时间嘲笑匆匆。哦，到了

夜在对一个超时的人慢慢打开院子

想想石头

想象力与理性相互折断，自残性的

昨夜因缺失阑尾的猛然提醒

你第一次对星空吸烟，分裂性的

虚设一口村井在身旁，解决干渴焦虑症

致幻，治愈，神经性的

你无法存电，反复买大功率移动电源

带照明灯那种，问题出在哪儿

紧张症舒缓下来的方法还有许多

想想元，身体每天被三D打印出来就好，

未来性的。避免继续绷紧，被撕裂

周末躺在一片白沙上，磁场一角

汇入被回忆救赎的人群，自慰性的

走出心事未解的密室纠缠，想想石头

这不仅是好奇

好奇心让我被陌生位置再吸入一次

胜过被一扇老门或一个旧词打开。

好奇心与对事物本质的深究

分裂着判断，质疑是一种习惯。

玻璃在玻璃中炸裂，避免破碎扎到空气

是谁的发明？比看珠宝镶嵌

更具惊诧和窃喜，我的风挡玻璃被一个

小飞石击中，冰裂纹暂时安全。

只报个“平安”就可以放回跳出体外的心，

满足时而多么表面。听一句“分了吧”

总比听一句“在一起了”感到踏实，

情扭曲于镜中。生活退回原点，

除了时间像死亡无法挽回，矫正随时发生。

靠想象和视听给不安分的细胞

补充他人旅途冒险的营养，虚无多么实用。

真正实现了独立，往往时光已残缺，

“激情”隐退于激情，有些浪费是必要的。

好奇心总是让细胞像微雕上一组小密码，

对自我发现举着放大镜的人群日渐臃肿，

视频碎片分解每一本书，被伤害的声音以及

完整性，午后正流向又一次涨潮。

好奇心在真实与不真实之间，

对判断力磨一根针，不断探入思或者反思。

黑蜘蛛和秃鹰挂在体内——山顶洞一角

但不影响我是明亮的。

士兵归来

他活着，红色可以让他再次死去，

他怕移动，黏液。土渗进水，

怕提到物品带壳，松子，

牛角，橄榄球，与子弹和刀枪相似的，

他都怕。他怕投射，

赛场爆发冲锋，怕迟疑，

黑暗从枪口内被翻出来，

像卷起裤脚，死亡增加一次对视。

他怕辨认，风随时拖来面孔，

怕离开水之后，鱼吞咽静默的厚唇。

他怕庆典，爆竹、绸缎，

以及鸭脯、肉食碎块。

他怕吟咏经文，安慰和抚摸……。

他怕时间剩余时返回地狱。

光辉是暖色的，圣塔脱去晚霞，

书变旧，油菜边发黄，

他还没有失去一切，包括疼痛。

夜里，堵塞感、孤独感复发，

他怕终止聆听，看见和闻到那一霎那，

当土墙变矮，爬行和无声……。

乏味如扇子扇动

空气静谧，强光抹去房屋，街道，

一只流浪猫退出台阶。

城市退出移动，

绿色还未返回被季节抽空的树，

被风吹低的草。

昆虫翅膀在水雾里钻孔，

乏味如扇子扇动。

听力越来越密，从沙沙声退出。

音频重复着加快，

逐渐突破细胞壁、皮肤，

远与近连成一片。

江畔退出流水声，

脚步如悬空。

车辆退出发动机轰鸣，

轮毂如悬空。

心脏退出咚咚敲门声，

活着如悬空。

一条船在午后慢慢飘，

沿着冥想的万物倾斜，退出定位。

一直为抵御消极在屋顶修复视觉的手，

退出祷告。

体内的词

        ——献给西尔维娅·普拉斯

  从语言裂缝里又一轮日出投进深海
  抓到并举起黎明的那双手，随后又从
  你体内的词：“透亮若纳粹的人皮灯笼”抽回
  从云层灰暗处透出一块幽蓝
  点亮你头顶一盏蓝光灯并从银河系照下来
  恰好罩住你“宛如犹太人的亚麻布”的句子
  
  虫鸣像一场暴雨，一条条，具有锥子般的骨头
  是出自你体内反复刺痛情绪制高点的词
  你被反复搁置在一个钢化玻璃的空间内
  像金钱豹被困于笼子
  
  这句“酸腐的呼吸”强化了你另一些否定性人生观
  “鼻子、眼窟、满口齐齿”
  无缘由抹去肉体，你尝试以“我又干了一次”
  暗示潜在的透彻性和一场精神气焰
  
  你在一首《拉扎勒斯女士》诗中
  折断语言之根：“好一团千头万绪的纤维”

另一种恐惧

无窗，黑云，磁场和隧道。

我恐惧裂缝隐藏的金属，
沉默的深处。
恐惧山洞。翅膀俯冲和背地里加速度。
  
我恐惧季节尾声的苍凉和蹄印，
恐惧巨响，喷射，
流沙与夕阳中迷失的方向和脚趾。
我恐惧密集，满溢，
在都市博弈荒野的交锋处，
那一丛粉碎存在和自我的野菊花......。
  
我恐惧高光和旋转，
万物空无。我在光中视而不见的石头，
以及麦浪、湖泊和经幡啊，
我恐惧电闪雷鸣，斜坡上的族群，
衰落和中断、人间蒸发，
或一刹那降临，
在灵魂突破生存囚禁之前的每一天，
我是谁。

四都乡的夜

松阳四都乡，明代瓦房

在悬崖间听榄树村的民宿今夜吵吵嚷嚷

听雨丝的长臂猴在缝纫古代与现代

水哇点亮天际线，路在镜中

登山台阶咯噔咯噔响，脚步奏响石头

白老酒香在开门，从钥匙转动

到一盏灯打开一间房，夜空向窗口嗖地看过来

一幅水墨停止了我关窗帘的手

山峦，秘境，海拔像笔架支起窗棂

留宿今夜的词又徒增了携带洁癖的几句诗

你经过路口一颗古枫香树时

感知发作，从黑色树干开始升起的仰视久违了

被“解体”的事物

1

是马蹄、驼铃，种子和野兽出没

在解体荒野

星月解体黑暗

空寂在解体你已俘获的存在感

句子被潜意识吞进深渊

解体情节，留下孤单的词

2

从奇奥朗《解体概要》走出来

我承认意识被他的自由度所影响

剪断线，打结绳，出发

是的，以虚无对抗虚无

像那块让海底摆放书柜多年的白珊瑚

抓住无法抓住的，无意识让我对

自己的有些所做全然不知

还有一张“挂云隧道”入口的高速照

被放大挂在卧室门框上方

隧道在提醒距离，内在性解体线性

身体藏着隐密的三围

就像冰山一角藏着南极洲的福克兰群岛

好吧，诗只能惜字如金

“诗人才是一场热烈解体的受害者”

这句是奇奥朗说的

3

东方灰白，感觉身体在丝绸里

被一只鹰抓起

去与一场风雨汇合

当丝绸回落，传统像一场秋意铺在床上

4

礼花在空气里留下的是火药

而非色彩。蜂窝陷入骨头被空气所雕

那只丝质折扇被毒素浸过

现实折叠又打开，重复是危险的

词的魅力在于不断完成“砰”的爆破声

听觉被解体，你不必为嗅觉祷告

只要感知，生活就在

5

秋雨哒哒哒穿透整个夜晚

房顶不断绽放雨丝分裂的花瓣

碎光丛中，词语忽明忽暗

在忽明忽暗中深睡、迷失又醒来

耳朵的出入是神秘的

清晨，视线慢慢裂开闯过迷雾

回到餐桌，食物像一场魔法

现实中，物体随时被虚无主义验证

我的两只手又来到窗口

习惯性交叉胸前，抱抱遗憾

抱抱虚实转换中——世界的局部

是嘴在打洞而非这满树蝉鸣

昼与夜，小楼和庭院，腹语一片片

是寻求辨认而非听的表面

又一阵冷风，鞭子抽打树枝

轰隆隆，一辆卡车驶过院外立交桥

后现代主义是一把剪刀

6

对感情唯一的那份强调

已被观念毁灭

我随镜子躲进了顶棚一个射灯的

聚光点里，

骨头带着缝隙继续被黑暗标本化

雕塑一些钢针和草编人体

对准记忆相互刺入，以痛治痛

7

是秋天被颜色解体而非山坡

被颜色解体的秋天不仅北方以北

还有镜中，基因突变

碱基对替换模式中的枯竭和空灵

就像解体铁路与航线完整性的

每一个驿站，人影，大小行李攒动

距离之间，小旋风细数每一粒沙

8

“他的力量，来自于所有他不曾做过的事，

来自那些他满腹“不可企及”的时刻。”

继续给我，你的《解体概要》，质疑和颠覆

你看到窗口、灯光与诗人

夜被一只俯冲的鹰剪开，飞过食杂店，流浪猫

听见花瓣裂开的一刹那

飞过池塘，蛙鸣就像电子在原子内旋转

神秘又隆重的运动所构成的量子化

9

当爱或者恨，重新返回到

萌生念头那一刹那

时间解体，泡沫让抒情变成飞行的生物

10

翅膀收起，蜂蜜流回峰针找到花海

挥发骤停，云回到露水

晨曦，炊烟回到煽动火焰握紧扇子的手

空到感觉，神经痛发动器官

血流回到指尖，麻木感消失了

从另一个我回到自身

恐惧也回来，诗回到忧郁还原了浪漫情怀

神秘回到潜能，梦在入口张望

拍摄杰克·伦敦荒野中的故居

在废弃的“美容牧场”残墙对面，

那张走出桉树林，阳光在脊背上刺绣印第安

图腾的照片是LS拍摄的，

的确是图腾，一支尤加利树杈影子分裂出来的鹰。

在山顶，俯瞰与帕纳河谷毗邻的索诺玛谷

逆光照也是你拍的。薄雾升起涂在脸上，

杰克·伦敦安息在山后，他和妻子合葬的墓

正在读《月亮谷》隐喻的这片“回归自然”。

牧场一旁，被圈在围栏内的

一群无刺仙人掌，据说是杰克·伦敦受夏威夷

物种的启发所研制，它们穿越百年，

观星座，听云海，吸吮体内储存的水对抗干旱，

精神性有时外柔内刚，沉默只是

把词语的针藏进灵魂深处。

此刻，同时拍摄被荒野托举这片仙人掌群的

六部手机，主人分别来自三种国籍，

共同点是：他们都写先锋诗。

在杰克·伦敦故居前拍一张合影，

是MH提议的，木质长廊，白墙黑瓦。

一片布满照片，书籍，油画和纪念品的联合别墅，

被葡萄园，青涩，无人和日月包围，

掉转个方向再拍一张，背对故居旁

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橡树，

枝蔓舞弄，树荫绵绵，借此抱抱镜头。

别墅前的断墙曾被1906年洛杉矶8.3级大地震

分裂过：科勒和弗羅林酒廠主樓遺蹟。

被杰克·伦敦改建为客人生活區后，

又被1965年大火摧毁。

遗址、能量、地球，它们缠绕就像数学和物理，

风吹来被火焰吞噬的屋顶、檔案，

文物和烈酒，残留框架散发着漆黑和焦炭。

穿过木质走廊，书房、半圆靠背椅，

黑色打字机键盘的白色小按扭让时间哒哒响，

桌上还有小闹钟，铃声被控制。

地球仪上，有闯过足够凶猛海域的杰克·伦敦

手掌转动留下的划痕。

《野性的呼唤》中，淘金一场空，

杰克•伦敦参加克朗代克的淘金队，

失败的经验残留物浸透了文字。

与小说中真实存在的“月亮谷”，

（印第安语义的“多月”）拍一张脚下和土的特写。

拍一张《马丁·伊登》首印版，

的确，19部长篇小说，150多篇短篇和散文，

故居里只有部分版本陈列。

拍拍粉红窗帘，卧室橘黄色小射灯，

拍拍厨房，铁锅和刀叉，冰箱，番茄和土豆，

以及各种蔬菜的塑料复制品。

40岁离世，拍一张那间把他带走的小屋，

一张留住灵魂的单人床，以及窗外神秘的绿。

100年前，旋转着整个月亮谷的魔法，

是杰克·伦敦《海浪》的版税，他买下索诺玛

山脚下130英亩的希尔农庄后，

还是《海浪》版税，他又买下毗邻

110英亩的拉莫特农庄。

从轰鸣到静谧，从荒凉到如此奢侈的一部小说。

继续漫游，阳光在一块空地照耀两座圆形谷仓，

仓体修长，玻璃窗纤细的从顶部

垂落地面，“荒野不再荒野”，

是的，我想起斯蒂文森诗歌中田纳西的坛子

再拍拍另一处环形的“猪的宫殿”

嗯，这里适合命名，不适合留影。

“快樂之牆”博物馆是杰克·伦敦妻子

为祭奠丈夫，用一场大火烧毁的“狼屋”宫殿

残留的火山岩石修建的。

那座建筑三年，入住前一个月被毁的“狼屋”名字

是由小说《狼的儿子》而起。

那场大火让一个神秘主义铁钩，挂上了

无解的文字绝唱。废墟残留的家具，纪念品，

环游世界收藏，博物馆都能所见。

再拍张合影，与粗粝，石头挤着石头的墙体，

拍下爱，火焰冷却，缝隙，黝黑岩石的外表。

现场弹钢琴是杰克·伦敦探险伙伴的女儿，

周日从远方赶来。她与LS英文交谈，

背景是她父亲与杰克·伦敦在太平洋驾驶一只

小帆船冲进巨浪的循环视频。

是的，生命密度重要性远远大于长度，

文字里凝缩的阿拉斯加、罗盘，淘金日记和灯塔，

玻璃盖内横贯美洲大陆的护身刀叉，绳索，

拍下与通往狼屋废墟路上“有狮子和蛇”的警示牌，

胆小鬼是野性塑造出来的副产品。

穿越葡萄园，在正午热风中走走，

想想葡萄酿作的红与白，酒杯翻倒的沉醉。

的确，不到一天我们就走完了，

杰克·伦敦和妻子在这里生活的六年。

2017年加州北部那场超大山火依然没有放过

索诺玛山谷，过火的百年红树林，

一部分是杰克·伦敦种植。

悲壮中，它们继续生长，星光可见。

在杰克·伦敦故居我买下他另一本

写在这里的小说《热爱生命》，带在路上。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