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诗丛》旨在为华语诗坛确立有效判断标准，推动诗歌与时代精神的深层对话。

《九月诗丛》（以作者姓氏拼音排列）:

阿毛《她传记》

得一忘二《三爷的前世今生》

梁小兰《我凝视万物沧桑》

马累《聊斋与磨镜》

盛稀音《星期八病人》

西衙口《燃烧的水》

薛菲《土巷与繁花》

赵目珍《林中路》

北野《牧马青山上》

火棠《焦土》

主办：北京文艺网、北京诗歌网、汉语诗歌资料馆

火棠，青年诗人，1995年生，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河南南阳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入选《诗歌月刊》首届新青年诗会、第十四届十月诗会等，获评北京老舍文学院2024年年度优秀学员，作品发表于《十月》《诗刊》《西湖》《江南诗》等，有部分选载，曾获第三届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新诗组特等奖、第九届华语原创文学大赛最具潜力奖等。发起《水》诗刊（微信公众号：水诗刊），主持编选《裂纹年代：90后诗选》（纽约新世纪出版社，2025）。

九月诗丛10人诗选辑四火棠《焦土》

喷气式飞机正撒下洁白的病历

随便一把遮阳伞都能挡住天空和雨，

中央空调和隔音墙却无法驱赶传道的蝉。

远水源自近渴，圆满的爱情源自危险的缺陷，

如同光明与火焰源自眼睛幽深的嚎叫。

小提琴上寂静的黑暗，被喧嚣的霓虹灯破坏殆尽，

汽笛撕碎记忆，疾病总是鲜艳的颜色，

望穿秋波，血和植物爬满了我们的身体和视野。

你总是感叹人类建造的城市不那么美，

你甚至跳进几米深的湖里去找什么云朵的海市蜃楼，

而江滩的沙土城堡让你激动得想要住进去。

你说起风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在水边许愿，

亲爱的，哪有什么月光与雪啊，

嘟嘟嘟嘟，喷气式飞机正撒下洁白的病历，

地球上人手一份，谁都逃不掉的。

2017

雨中

雨的模糊，发生在我们之间，

树叶般错位，爱的语言全部湿透，

地面松动，它的局部流动着，

一种立体的虚影，长大，

雨创造欲望，雨解救欲望，

我看见一个水泡，

以及它裂开后的波纹，

世界还在记，还在遗忘，

一个更小的我坐在我的里面躲雨，

檐角伸进了雨里，

我把视野的边缘擦干净，

鸟飞过左眼，再飞过右眼，

我看见有一种未来走近，占领了我。

2025.5.22

某乘客

他戴着帽子，包裹住头部，

防护镜，看不见眼睛，

头戴式耳机，把耳朵藏在深处，

口罩，没有嘴。

上衣和裤子，密密实实，

马丁靴，把脚完整地装进去，

双手插进兜里。

当他抽出手拿着手机时，

光悬浮着，从空洞的袖口，

我发现里面没有他，

他已经在壳里失踪了太久。

2024.11.8

路

——给白海伦

你在尽头出现，夹杂着锈迹的声音，一些言辞

包括标点，空格都会在我的日子上烧出几个洞，冒水。

远方的风总是和你一起来，用微醺的倦意摇晃着这个夜晚。

我没有岸，那一粒投向我的石子还在水面上远行。

吻

不要开口说话，

语言是一颗长生果，

从枝头掉落，

就损坏，就消失，就腐朽。

让我们嘴贴着嘴，

互相成为钥匙，对自己打开，

互相成为锁，对世界关闭。

手指绕着手指，珍贵如空气的语言，

被吸入我们的身体，

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

只有血和肉能理解，

真实的爱情就是真正的爱情。

2024.9.26

走马

集市上，你和汽车并排行进，

你的主人驾驶着你，从十年前的村庄驶来，

我看见了你，你没有看见我，

我停下，为你想象出一片宽阔的草原，

可是，我不能把它呈现给你，

你看见的或许已是世界的本来模样，

荒芜的焦土，没有一丝绿色，

人、建筑、幽闭的路、嘈杂的交易，

你甚至不再看，你安静地把头低下，

你的眼睛接纳了一切，毫无波澜，

我蹲下去，看到自己清晰平整的倒影。

你的眼睛里还烧着一丝微弱的暗火，

温顺柔和，散发着纤细的暖意，

像你红色的鬃毛，血在尘土下流动，

你还没有完全冰冻，最后的一点光芒

驱动着你的呼吸，轻轻的———

是最幼小或者最衰老的雷电。

整个集市只有你一匹马，空旷的热闹，

你的高大附属在孤独之上，高大的孤独，

一条生锈的铁链，吸收着你的力气，

你运输着那些贫弱的老人，

集市是他们见过的最大的世面。

你立在街道中央，对驯服有了更深的理解，

你保持安静，及时地走，适时地停，

鞭子还未挥出响声，你已经清楚主人的心思，

那颗粗粝的心夺取了四肢的敏捷，

察言观色，你是主人默不作声的知音。

你忘记了嘶鸣，忘记了奔腾，

像养在笼中的鸟忘记了翅膀的存在。

你那结实的身体被奉献的慈悲凝聚，

你试图抗拒这种凝聚，将自己松动，

但你厌倦了疼痛而无用的烈性。

我想跪在你面前，举起你的头，请你看，

高处的白云已取走你的形状，

你可以离开这具哀伤而可怜的躯壳，

飞进去，被一阵风彻底地解散，

空是摆脱自己，然后跑成一切可能的事物。

2025.6.28

奶奶

光线在你的周围编织蛛网，

你用一根年迈的针把时间牵引出来，

织进毛衣里。你的力量不多，

但都凝聚在手指上，仿佛在编织

自己的一生。毕竟，你将要像一件

失去主人的毛衣，突然倒塌在地。

你的半截已经陷入了土里，

无法再往前走，你只能回头，

把回忆当作一天中最有意义的事，

经常有一枚叶子凭空在记忆里长出，

繁密而厚实的绿屏蔽了身后。

天突然就黑了，你逐渐习惯，

甚至开始亲近于夜晚的清凉，

你感到自己在慢慢抵达它的深处，

一枚叶子在接近你，浑浊的身体，

一枚叶子遮蔽了你的眼睛，

一叶障目，你没有力气把它拨开，

你不会把它拨开，它就是你的世界，

它在里面，为你备好了干净的水。

2024.12.1

姐姐

当争吵声像颜料溅射出来，

这间屋子从生动的现实往回退，

退至一幅粗糙的画，

退至几根凌乱的线条。

被数落后，她像一只短暂放飞的鸟，

奋力逃到村庄的边缘，

冷硬的树枝，插进她的掌心，

把她固定像固定一颗星星。

要学会礼让，把一切都让给比自己

年轻的人，尽管他们是亲人，

无论什么。她对自己说，像

用刀刻字，话语是漆黑的土，

声调是耀眼的洁白，像闪电，

把世界打开，照亮，又快速关闭。

把一切都让出去，包括语言，

她逐渐沉默，喘息中只保留呼吸，

没有词语能够使用。

2024.12.1

玩偶

粉嫩的货架上摆着充实的玩偶，

还有一些，是空的，等待着被填充，

门口的机器，能够随时使用，

里面装满了滚动的白絮——玩偶的身体。

当你想要爱，你会来到它们中间，

虔诚地挑选一个，仿佛它早已

被你挑选，爱，或者爱的幻觉将你取出，

借给它，你的语言是针线，

用来缝补和唤醒，黑夜中上升的生机。

在关系的触角中，被拆解的

将会把你拆解，被粉碎的

将会把你粉碎，你爱它，爱，使

它不仅仅是它。你拿出了自己的一部分，

双手悬空，试探着想要放入，

它因为同样拿出而空出来的圣杯。

2024.11.25

共享单车

你在积水里，在垃圾场旁，

在草丛深处，在物流站的铁皮顶下，

在高楼间的荒凉的空地上，在同类中， 

现在，你在被太阳照亮的真相里。

因为袒露，近似于一位瘦弱的夸父，

你感到一种机械的干热，

炼制着忍耐，你有一颗简洁的心，

它以零件的形式存在于某处，

它使你不至于倒下，

而是投下一片贫瘠的阴影，

刀刃般细长的清凉。即使作为工具，

你依旧热情饱满，急切地盼望着

他们来到，像骑手一样跨上

你为之精心准备的渴望，

在热风中疾驰，那时你总觉得

你像一匹野马，

你将要离开这座城市。

2024.6.24

荷花的灵魂

我们把你从一片大湖中移植到小湖里，

从开阔地到院子角落处的水槽，

你占有的水还是那么多，没有变化，

但你能看见的水变得极度稀少，

在你空空的身体里，是否会有悲伤？

你依旧活着，呼吸，持续地碧绿，

在轻风中摇匀一颗晶莹的水珠，

我一次次从屋子里走出，

我想向你祈祷，向你寻求荷叶下静处的安宁，

我已受够了灰尘的折磨，

它们从所有被我完成的事情上脱落，

从一块块单调规整的砖上脱落，

覆灭皮肤下那些发光的脉络。

在你狭长的身体里，是否有一扇窗存在？

你凝望着它度过那些幽暗的不再可能，

我久久地守在你身边，我想被你的凝视照耀，

或者穿透，为了一种绝望的证明，

我想听到你的叹息，或者仅仅是微弱的回声，

向外的求证缩小为一种自证，躺在掌心。

在你单薄的身体里，是否隐藏着风？

它足以撼动整个夏天，在溶解一切的夜色里，

我看见了，你不能再置身事外，

我看见了别的颜色，它还在时间里错落，

你同样看见了我，看见了一块荒凉的泥块，

那片粉红，你终将递给我，你的灵魂。

2025.7.8

思

站起来就是远行，离开土地，

坐下来就是回家。坐在那片田里，

我的心被它小心地怀有，

仿佛它准备了一棵树，一只鸟，

在弯曲处怀有一个鸟巢，

鸟巢中的鸟蛋，

洁白而脆弱的飞的雏形。

坐下来，我们聊天，美丽温柔的

火苗，在我们的唇边

烧制陶器。自由的创造是不费力气的，

从语言返回声音，从声音返回

更为原始的一种抚摸，把人生中

快要变得透明的片段一次次

温习，温习是对已经活过的确认，

是对已经死去的复活。

2024.9.27

屈原

河流，是鱼的房子。

为了捞取月亮，

你用身体打开水面上闪光的门。

秋天用露珠把冷包起来，

秋天像个刺客，

疾驰而过我的村庄。

赤裸的玉米填满屋顶，空空的悲伤，

这里有舞蹈，明亮的消逝，

这里有鲜美的刀刃，仿佛玫瑰，

刀刃把风割成两半，

你的衣裳洁白如雪。

你的纸不多了，纸上的空白结出食物，

你写完了自己，这就要离开，

诗，是一把水做的钥匙。

我枕着我的影子度过夜晚，

楚国，你骨盆中易碎的月亮。

2016

外卖员向保安下跪

燃烧的声音太大了，向灰烬，

走一条彻底明亮的路，听不见别的，

豆在釜中泣，釜是一块铁，

铁隔绝哭声，铁隔绝泪水和疼痛。

你是外卖员，是好吃的豆子，

你是保安，是好闻的豆萁，

你们共同的根扎在土里，成熟时被拔出。

失去根的病症像噩梦缠绕着，

而釜是被发明出来的机器，

让你们熟悉时离散，

让你们陌生时再次相聚，

隔着厚厚的铁，

你就不认识我了吗？

那冰冷的水，已逐渐沸腾，

宴饮过后，空短暂地被填满，

你仅剩的灰将埋住我无用的皮。

2024.8.13

仰望

人群中人们都把自己藏了进去，

只有她完全袒露自己的脸，

打开，平铺，面朝车厢的顶部，

她收好了手和脚，

她的想象穿透了地铁，

仿佛在祈祷，

周围，人们手中拿着一部手机，

发着淡淡的荧光，

仿佛递来了无数根香。

2024.11.22

语文课

哀伤而智慧的天使，退场前用雪

在黑土地里印刷，铃声抹去的字

不会融化，住在指纹里刻蚀年轮。

窗户创造了想象，得以通往无限，

枯枝般的手握着枯枝，读诗的声调

使它开出桃花。在课桌上战争，

日光漫长得像是一块白色的

大理石。风扇嗡嗡，响彻了

未来的时间，凉意像一只只鸽子

旋转着降落，翅膀埋在你的

头发里，像河流埋住一轮月亮，

没有抬头的时候，天花板比

外面的天空更加蔚蓝，所有的云

皆是完美，你的泪像一片湖，

完整地脱落。掌心是夏天

所在的位置，我们游泳，弹奏

身体，在波纹中创造词语的绝响。

2024.11.28

春夜偶遇刺猬

一个平常的春夜，在楼门前的台阶上

我们整齐地蹲下，和一只刺猬偶遇。

干净的夜空，已调制出一种均匀的蓝色，

漆黑的树枝将生成的花朵和鸟隐匿在水中。

在辽阔的头顶，云朵回想起了自己，

而眼前无尽地狭小下去，显得具体而温柔。

夜晚，一颗细小的星亮过所有的灯光，

在宇宙的角落，我们既是天真的孩子，

同时被无边的衰老拥抱。

时间，露珠般闪耀在它背上的银针，

那里停留过苹果、落叶和稍纵即逝的雪。

一些事物的目光把我们写在黑夜中，

晚风中轻微的波动，正成为一个秘密。

2023

足球小将

路走了太多次，

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到达的，

薄雾中的足球场，

铁丝网包围着一片绿色。

一个蓝衣男孩在中心弓身蓄力，

世界对于他来说尚且新鲜，

徐徐展开如散发清香的草地，

没有疲惫的笑容，

他的专注使青草绵延到边界之外。

那一粒足球，一个点，

是时间完美的心脏。

他的眼睛如炬火，

幽暗丛林中，金色老虎的目光，

他的头发如海浪，

深蓝中劈开水流的海浪，

他的手臂像存在本身一样结实。

天地间，没有观众，

我在他的旁边逐渐透明而近乎虚无，

我挥出手掌只能穿过头颅的残影，

他在春天拔节的声音中，

把足球踢向了另外一个场里的

黑色洞门。

2025.3.7

树上的乌鸦

它们没有预兆地出现，

仿佛分娩自漏斗状的夜晚，

树枝为了它们，

而剔尽了叶，

一枝一鸟，关系分明，

隶属的分配早于诞生。

它们轻轻振翅在光亮的顶部，

掠过人群如掠过一片无言的草地，

抵达一根供奉它们的木烛台，

静立，互相生出根系，

像从具体中长出了一个完美的符号。

纯黑，在黑中挖着无限的纵深，

通过它们掘出的水井，

我们窥见了世界试图隐蔽的含义，

短暂地，把一切未知的事物，

命名为乌鸦，

直至它们再度飞起，并发出鸣叫。

2025.2.25

绿萝的心脏

幽闭的室内，

你占据了一小片仅有的土，

时间通过狭窄的出口而变得纤细漫长，

晨昏踱步缓如万年里的时代，

门外的声响持续传来，

声响源头的景象，

你只能幻想，

幻想是一片阴影，

使你忽视了阳光的潜入，

那明亮锋利的手掌，

扒开了你，

在绿色之中寻找着，

找着什么？一颗心脏，

那正是令我感到疑惑的事物，

茎叶蔓延如弯曲的血管，

洁白而空虚的室内，

逐渐凝固出一种碧色的跳动，

它只能来自于你。

2025.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