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亚：居上海。写诗多年。出版诗集《一阵风吹草动》等。

2025北京诗歌网年度诗选路亚的诗（15首）

写诗的人

他们的心类似于雪莱的心

比一般人的大一些

喜欢走在动植物中

叫得出它们每一个名字

会为捡到的松果，水中的浮萍写一首

为路边只开了一朵小花写一首

为一只猫咪，一只麻雀写

为河流星空写。为过去，现在，将来写

更多的，为自己的心

他们经常单独游走在旷野、海边、小道

有时走着走着就走失了

我想起十多年前，那个在酒吧里

蹲在一排酒瓶前痛哭的男人

想起在油菜花盛开时把花插在鬓角的姐姐

在雪地里咯吱咯吱默默走路的男人

摘下一颗野果子递给我的妹妹

在雪地里打雪仗用手掌接雪花的孩子们

他们一定都成了诗人

如果你在人群中找，不会找到他们

如果读他们的诗，将看到一个个完整的石榴

掰开它，会看到无数颗心

我经常和他们在诗句里重逢

我把它们看了又看

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更近了一些

我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故乡

七月手握一根丝线，锻打着金子

白鹭迎接我，也迎接

破旧的机动船，路边的野草和美人蕉

每遇到一样旧事物，丝线都抽动一下

它把家乡，外婆的小花园带给我

把整个过往的一个个瞬间带给我——

赤脚走在发烫的电路板上

母亲在喊我们。去插秧，蚂蝗钻进小腿肚

我在镜面里晒化……

来时的路始终有一种魔力跟随

流水虽带走了天真

但它用一串串密码，一行行诗句问候我

丑石

多么幸运

它不属于一座房一座山或成为一个桌子上的摆设

它在人们熟视无睹的地方

不为人所知

只有青苔在它身上写下密密麻麻路过的故事

中元节

这一天明月高悬

所有逝去的亲人，从月亮上飞下来

从每一寸土地下被唤醒

人们蹲着，站着，燃起一堆堆火

烧纸钱，点亮孔明灯。鬼火点点

链接了无数阴阳两界的人

每个人，会死而复生无数次

烧纸的人，脸被印在升起的火中

印在一轮隐在心中的满月里

那也是故去亲人的一张张脸庞

我的父亲，我的外婆，我的叔叔也在

一堆堆火焰全部燃起的时候

广场上变成了篝火晚会

孩子们的欢笑声令故人一次次返回

大家在一起，敬这个秋天

雨后

树梢收集了一串雨滴

风一弹奏，它们中的大部分

就跳进河水里

一串银色的音符划过水面

被水揉捏着

瞬间融为一体

而我们开始说琐事的时候

一滴雨水“啪”一下落在眼前

把果断显化给我们看

想起一个词：上善若水

我没说出口，水不需要赞美

回故乡

年少时插下的柳枝已蓬茸，百合花开了六朵

屋前的野鸽子也已三代同堂

梅雨季垮了半个月的哭脸，被夕阳拉开天幕

露出粉色脸庞，如我出生那一天

黄昏涌来所有旧时光——

想起邻居去世时，童年的我蹲在青石板上

青石板少年老成，一出生便是老父亲

如今我经过它们，发现自己终于成了它们

赞美朝霞

那时雨水泛滥，时光飞溅

冲刷你的脸，冲哑我的嗓子

我们清晨筑坝，夜晚崩溃

身上的口子越来越大

晴天让我们学会了浸润在

晨光里。朝霞熨平一夜的起伏

斑驳的光影洒在我们手背上

就有了一个热闹的花园

当我们挽起河水，从激荡走向平静

鸟鸣在一旁指点迷津：

树叶飞落并非牺牲

下一季，它们必将飞回枝头

忍耐过后，雨水退去

朝霞里有我们想要的一切

它的手，握住我们的手

同时也捂住了我们身上的口子

镜 子

我睡在镜子里

它繁殖出无数个我，无数个梦境:

移开镜子，是又一面镜子

一面镜子里我幼小

阳光在我脸上波光粼粼

我无所顾忌走在镜面上

远处在破碎，裂缝越来越近

一面镜子里我已年老

牙齿松动，眼神模糊

小心走着每一步

不再有去远方的冲动

脸颊像稻草人一样金黄

俯冲下来的云雀吓得折身而逃

当我穿越镜子与镜子，来到此刻

被一面湖水窥视，揣测

湖水发出气质复杂的笑声

而我是爬上岸的一滴湖水

坐在湿漉漉的岸边慢慢蒸发

墨 鱼

没有哪一种鱼对之后的命运

有如此精准的预见：

无非是悲剧一场

它果断放出一团墨水

用于自毁形象

逃逸，进入了更深更蓝的海水里

自由地呼吸

萝摩

野草都有遥远的传说。萝摩也是

它从古老的诗经里攀缘至今

过完整个酷暑，屋前的萝摩已亭亭

它缠在茉莉身上，比茉莉更高

萝摩是否知道，九月天高云淡

暗示着它将被我割去

茉莉被它缠着，枝条瘦得像梵高

是扯下萝摩保住茉莉，还是任由它们？

我的镰刀左右为难，不知割向何处

唯有土地不偏不倚，不忧不虑

任由萝摩和茉莉领受着各自的恩赐

寻找一朵花

阴天，朝霞在云里，也在我心里

万物每天投喂我

走了那么远，在尘嚣之中

寻找一朵花

当我隐身树下，闭目凝神

风的手掠过大片麦田

发出金色的笑声

鸟鸣，孩子们的歌声，流水哗哗

次第袭来。睁眼发现

大部分事物都一言不发：

石头、大地、天空，房屋……

走出那棵树

我看到一朵广玉兰，静静挂在枝头

在光里

正午时分，我去一条河边散步

路上被光包裹着前行，影子越走越短

被践踏的石子路，步步发光

陷入昏沉的人迎面而来，眼里也有了光

光在天上，被树枝鞭裂成了花

光在水里，开成了满天星

光填满我的内心，人活泛起来

周围的寂静接受着光的抚摩，也炸开了窝

偏斜的风收回了它不羁的爪子

一朵朵小小的鹅肠草站得笔直

被光眷顾的仪式如此浩大——

我们怀着恩情，失神于这奇异的力量

我有一颗野生的心

园子里，有数以百计的野花野草

接骨木、鹅肠菜、车前草……

它们有蓬勃的生命力

我也有一颗野生的心，总想和它们互换身份

其实野草和鲜花，没有什么区别

小碎花刺绣一样的婆婆纳，也可以叫做满天星

红叶的酢浆草，也可以叫做三角梅……

前者甚至更古老，更顽强

两者之间的区别是人类设置的鸿沟

但不管鸿沟里堆积了多少审美偏见

它们都不管不顾，存活至今

我的忧伤是秋天的忧伤

寂凉的清晨，看着镜子里加速衰老的脸

想起我母亲成为母亲是在秋天

几十年过去，我沉溺其中，没有消化掉

这种忧伤——我带给她的负荷

每个粉蓝色的傍晚，我去荒野散步

黄昏被上天设置为静音

鸟雀疾飞去了远方。风睡了，野草静伏

秋虫们登场练嗓子。我的女儿在远方采蘑菇

当我带着一身肃穆的暮色回到家里

暖色的灯光驱散着凉气

我重复入睡，直到又一个清晨降临

枇杷每天教我如何生活

初夏是少年，拥有烈风，暴脾气

枇杷树下果实累累

最下面的枝条被刮到裂开母体，摇摇欲坠

而上面果子金黄

珠颈斑鸠每天来两次，吃完枇杷

点头示谢，振翅高飞

阳光下的枇杷叶，叶脉坚定

像闪闪发光，一往无前的青春

它们每年夏天都发光

为枇杷写一首诗，这不是第一次

至少我知道，重复她的名字不是坏事

它每天教我如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