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外公


1
腊月底，我才返回家乡，
夜色弥漫在密集的瓦片上。
一家人和饭菜聚在桌前，
我讲述边疆生活的趣闻。
黄狗趴在桌下，它圆亮的
眼睛似乎也显露着兴致。
当一位悲苦的新疆老头儿
从远方的故事里走来，
妹妹突然插上一句，哥，
你知道外老现在的情况吗？

注：外老，徐州方言，即外公。

2
年初二，父亲借来面包车，
载全家和两套寿衣驶向北方，
穿过冬末的寒冷和轻雾，
到达一个被河流包围的村庄，
停在一间土坯瓦房的门前。
这里破败的模样经年未变，
只有生活在檐下的一对夫妻
在贫困中逐渐陷入衰老。
那信奉基督的矮小老女人
在门口抽烟，她是我外婆。

3
他曾经拉着木板车，装满
乌黑的煤块，走向几十里外
城市郊区的工厂，赚几块钱。
他一生未走进城市，现代生活
只在晚年的黑白电视里出现。
他曾手领儿女，站在别人门前，
为干裂的馒头伸出粗笨的手。
他到街镇上捡拾过废弃的酒瓶、
塑料、纸板，从母亲的口中，
我才敢确信，他就是我外公。

4
灯光枯萎，屋子低矮而昏暗。
一切都蒙上一层陈旧的阴影。
墙角的蜂窝煤，脸盆，木椅，
烟纸，竹编的箅笼，脏手套，
秤杆，木瓢，白菜，搪瓷缸，
盐罐，暖瓶，针线盒，蝇拍，
雨伞架，扫帚，铁锤，药瓶，
基督受难图的灰尘，锯的锈……
他沉重的呼吸像跳动的秒针，
身后，倒挂的钟已停止走动。

5
三个女儿聚在他的床前，
她们口头轻松而内心沉重，
安慰父亲后，她们若无其事
说起这个村庄的家长里短。
片刻后，她们走出拥挤的小屋，
聚到面包车前。我走进去，
外公侧卧着，用深凹的眼睛
望向我，我努力寻找话题，
但在断断续续喘气间的沉默里，
他或许听见女儿正挑选寿衣。

6
树木萧索利落，枯叶落上瓦片，
麻雀在檐下进出，一串红辣椒
像艳丽的春联，挂在斑驳的土墙。
白狗蜷卧稻草，食盘结着薄冰。
芦花鸡低头啄食陈年的麦粒。
褶皱的大衣挂在三轮车车把上，
仿佛他能随时穿上，骑车出门：
一切如往日平凡，和死亡无关。
衰草遍布，一条小船横在河岸，
仿佛在等待外公——冰面在融化。

7
三天后的清晨被手机吵醒，
等我们再次聚在土房子中，
外公穿寿衣躺着，面色安详。
外婆沉默坐在床边久久凝望，
眼神中满是恐惧，来不及悲伤，
终于在第二天失声痛哭起来。
她忏悔般说：“这么多天我都
睡不了，为何那晚就睡着了？
都不知他死的时候，有没有
要告诉我什么话，哪怕一句！”

8
你有村外河边的几亩耕地，
你有五个各自成家的儿女。
你一辈子爱着一个女人，
她爱你和上帝，还有烟草。
你有几个朋友，不常见面，
也有仇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你有尚可承受的沉重生活，
是因为你对自己足够忠诚。
你还有一次平凡的死亡，
和这土地上所有人的命运。



作者：夏超
发帖ID：夏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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