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露水雕刻枫叶，霜雕刻菊花，泪珠雕刻皱纹
秋天，在巫山巫峡按下了无数殷红的手印
我俯在波涛起伏的桌面上写信
后面一列山是屏风，前面一列山是盆景
我俯在两列山脉中间写信，消耗着川流不息的耐心
有时候我用毛笔蘸一团乌云的墨汁，有时候
是泥泞。我用雁阵在天空书写，用鸟爪在沙地书写

用萤火在夜幕书写。有时候是一台虫鸣的织机
编结我的思绪。有时候是大钟, 在我的胸膛
敲开一口深深的水井。我的信
自相矛盾，无头无尾，什么也没说清
我的信，没有邮编、地址，也没有收件人
满山红叶是我的邮票，但我依然担心资费不足
一匹秋风是我的信使，但我依然担心跟不上时间的脚程

2

每天都这样，当太阳成为落日，一座象征的大厦缓缓坍塌
每天都这样，当北斗七星从落日的废墟中升起
像一个临时内阁，看守我们的都城，虚构着拯救的神话
峡谷中传来猿的哀啼，一声，两声，三声，我的泪水禁不住哗哗流下
六月七月过去了，八月的银河里，一个假设的官吏
承受了假设的使命，徒劳地划动着一只假设的浮槎
那远在长安的香炉，正嘘吐着怀旧的烟雾
烟雾中历历浮现出迷人的卷轴：有牡丹、大丽菊、梧桐，还有榴花
而在我身后白垩粉刷的城垛里
哀怨的胡笳，不时吹射出几只受伤的乌鸦
看哪，天边黑森森的崖石，又孵化出一枚稚嫩的月亮
她从藤萝毒蛇似的纠缠中挣脱，照亮了洲地上的一片芦花

3

朝阳从上至下，一行行地阅读依山而立的院落和城墙
被阅读的我，也在一页页地阅读对岸的青山、村落、朝阳
江水一层层翻开自己，居无定所的渔舟
是江面上移动的鼠标，每一次点击
是渔人撒下他们捕捉生活的网
哦，燕子，优雅的的大师，裁剪着秋风
利索，轻快，不弄出一点声响
但你们谁能用秋风裁剪一件防御秋风的衣裳？

多少天，我坐在这青草熏染的楼阁
用跌宕的时间，裁剪出歌行、古风、律诗、绝句
它们有波浪的韵律，道路的平仄，峡谷的壁垒森严的对仗
但这些，都只是孤独之不同的存在形式
远离利益，也冒犯权威
其永恒之美，不属于我，不属于特定时代和地理
它们是没有回声的声音，没有阴影的光
没有静止的运动，没有反作用的不断增强的力

4

也许可以用一行诗句联通三峡和曲江
也许可以用一个完整的秋天，统一被河流肢解的大唐
当一座宽银幕的瀑布放映着时间
你，也许会突然倒下，死于一段不再重复的辉煌
那黄鹄围绕着雕龙绘凤的柱石
像一曲华丽的男高音盘旋向上，在天堂回响
那白鸥与帆樯结伴，像全世界飞来的贺卡
当巨大的船舶剪彩下水，江河为之暴溢，湖泊为之猛涨
我们的皇帝，曾经住在花萼和花瓣做成的楼阁里
浅唱低吟，啜饮着露滴和花蕊酿造的酒浆
谁能知道，那样的日子会突然来临
一只毒蜂，把幽秘的莲房变成干戈不息的边疆？

往事如烟，关中平原那巨大的蛋糕中央
长安，一支鲜红的生日蜡烛
不时被吹灭，不时被点亮 ……

5

关于长安的消息，是一个消息否定另一个消息
是一匹马否定另一匹马，是一个邮差否定另一个邮差
是白棋否定黑棋，黑棋否定白棋，白棋又否定黑棋
是大火否定宫殿，是兵器否定乌纱帽，是新的产权证否定旧的地契
从长安向北，一片震天动地的鼓角否定着另一片震天动地的鼓角
向西，一支风驰电掣的车队否定着另一支风驰电掣的车队
向南，离长安三千里的长江
风寒水冷，鱼虾呆木，蛟龙潜藏于暗无天日的洞壁
而波浪还在不断地否定波浪，我，还在不停地否定我自已
这充满否定的世纪啊，时时刻刻都在否定
但痛苦从不否定痛苦，叹息从不否定叹息

6

南山还是南山，宫殿已不是宫殿
而是消失了的海市蜃楼，痴人的梦，不能回收的建筑垃圾
银河还是银河，但是它天文数字的外汇储备
已无法通兑。那直达银河的金盘，承接的不再是仙露
而是锈红的泪水。那射进函关的不再是氤氲紫气
而是飞蝗骤雨似的箭镞
那璀璨的妇人不再回来，她的鬟髻
曾经是微缩的星空，她的身体曾经是帝王的大好河山
而今却在地下室中饲养蝼蚁

哦，是什么时候，七彩斑斓的孔雀宫扇
轻轻地拨开五色祥云，在朝阳热吻下
苏醒的龙鳞，蟠绕着大理石柱栩栩滑动，熠熠生辉
多少春秋过去了，多少年轮捆缚住大树褐紫色的心
那被瞬间照耀过的一切都已老朽
而我眼前这条古老苍凉的大河，还在不断地怀孕，不断地流产
不断地轮回着天堂和地狱

7

羊皮一样柔软的平原上，停泊着昆明池水晶的棺冢
但你再也看不到他，和他旗帜上的苍龙
住事已成淤泥，只有拼音符号的波纹
记录下密谋的窗户、暧昧的帘子、居心叵测的笑容
月亮明明白白地，在雕花窗棂上划着空圆
半裸的织女，不再用浪的曲线，编织儿女情长的桥拱
秋风卷地而来，一头石鲸张开鳞甲呼应大海
死者多么肥沃！芦苇、菖蒲、菱荇、密密丛丛的菰米
从他们身上疯长，又像乌云一样腐烂
露水在莲房中悄悄冷却，一珠珠滴出粉红的心痛

哦，那早已死去的昆明池，并不是眼前的风景
眼前的风景是风吹不进的关塞，是鸟飞不过的山陇
是巨大湖泊上的一蓑烟雨，是细小渔舟上的两袖清风

8

形容词和叹词堆砌的宫殿，依着山势曲折高低
一片御用的湖水，拍摄下挺拔的峰峦
紫色的楼阁，还有多少乍雨乍晴的秘密
“你好，陛下”，或者，“晚安，万岁”
聪明的鹦鹉，比宫廷诗人更擅长甜言蜜语
它们鲜红的角喙，嗑碰着香稻金子般的谷粒
你终身无缘一见的凤凰，就在这青翠的梧桐中终老
倾其一生，构筑着防守青春和欲望的长堤

风和日丽的日子，美丽高贵的人儿呀
你们相互问候，三三两两地走过佩带鲜花的草地
你们赋予春天以中心，并且改变了鸟儿飞行的轨迹
一对雪衣飘飘的词客，曾经在湖面留连
像洁白的天鹅引颈遥望，木兰小舟
缓缓移动着银色的时光，直到暮色沉入心底
他们云蒸霞蔚的笔端，也曾影响过大唐帝国的天气
而今只剩下凋枯的狼毫，在昏暗的松灯下舐着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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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兴八首」杜甫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
　　奉使虚随八月查。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
　　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
　　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
　　东来紫气满函关。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照朝班。
　　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花萼夹城通御气，
　　芙蓉小苑入边愁。朱帘绣柱围黄鹤，锦缆牙樯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月夜，
　　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香稻啄馀鹦鹉粒，
　　碧梧栖老凤凰枝。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