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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国风：《我是孔丘》《致孔子》《孔丘老师》

我是孔丘

1
叮叮当当
那天我躺在东窗下
外面锤子敲打木头的声音
像周游列国的路上波浪翻滚
我听见他们讨论棺材板的尺寸
仲由的声音高亢而兴奋
他们说起老师漂泊的生涯
和无从界定的身份
怎么埋关乎礼节 怎么死是命运

2
我敞开内心的窗户
回顾我作为孔丘的一生
这不是悲剧 不能反复上演
我想起素未谋面的父亲 他
能否辨认出这走失多年的血缘
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
俯身大地 倾听来自天空的声音
凤凰的哭泣 喜鹊的笑 狼群的哀号
我们鲁国的梧桐树上落满乌鸦的羽毛

3
我的七十七个孩子声音肃穆
辩论送葬队伍的行进方向
应该在哪里停歇 应该在哪里拐弯
每个落脚地都象征周游途中的困难
还要用木偶复原我们遭到的诘问
我无力劝阻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
像下过雨的天空必是空旷的蓝
倒是想起荷蓧的老人 衰迈的农夫
唱歌的疯子 和一艘等风的独木船

4
叮叮当当
一颗钉子钻进我的眼睛 一颗钉子
洞悉我的心 每个钟爱的孩子
慢慢走出我的躯壳的牢笼
当我决定沉默
我看见十五岁的我在竹简里回头
他是在寻找七十岁的我的安慰吗？
我看见三十岁的我走向齐国
那时他求见的国王 牙齿开始脱落

5
我在叮叮当当的间歇
隐约听见梁柱干脆的破裂
我醒来 他们说麒麟昏睡在大野
搁笔想一想 端详檐下夕阳
我要让历史在这里暂停
我是孔丘 孔丘是我吗？
我让每个失足的国王
照出自己的影子 狰狞的真相
我怎能让这分裂的时代停止生长

6
抚摸每个即将离别的面孔
是回也 是由也 还有我的孔鲤
原来天堂是没有回声的深渊
我们分别就不会再见
姗姗来迟的赐是我最后的安慰
这聪明的胡琏 翻越我的墙垣
一颗藤蔓伸展 我只是挂在叶间
日渐腐烂的匏瓜 清风吹过
请问五十岁的我到底看见了什么

7
风吹来 诗经的雪在现代的夜
飘落 一片雪是一个名字
无数的雪花落地 分散和寻觅
化作热烈而喧嚣的人间
祝福你啊 背着名字走路的人
而我终于丢失了自己的名字
“名可名 非常名”
我的老师李耳 一路西行的人
你带走了什么 我又能留下什么

8
当月亮爬上尼山
我的影子重叠着他的影子
他说我心里的木铎
响着五百年不绝于缕的音乐
我想起许多年前 有人围着我
喊出我在世间的另一个名字
孔丘还是阳货？我分明发现
命运的形状 一个不停歇的圆
原来就是我们日夜转动的车轮

9
从前我是季氏的仓库管理员
我发现偷粮食的人
每家每户都有不重复的困难
而偷窃国家的人 衣袖里
藏着滔滔不绝的借口
既然想不通的问题会有人去想
那么 我还在等候什么？
一个出现周公的梦境
还是一声来自母亲的呼唤 孔丘

2013年6月24日



孔丘老师


子路说

老师，究竟是先有乖顺的人民
还是先有温情脉脉的祖国？
穷尽你一生的问题终于难住了我
遥想在陈之夜
星斗满天，万籁静寂的时刻
你悄然关闭自我，独自想起了什么

老师，父母之邦的垂垂长者
秘密在于我早就怀疑你了
那么完美的仁爱之道总被拒之门外
路上的十四年如水如火
你失去的和你得到的哪个更多
我们真能拯救一个时代的沉沦吗

老师，如易所言
我是岸边的老虎，等你兑现
乘船出海的承诺，我蹈死无悔
现在我看见死亡了，那不是神
而是一面镜子泛着青铜的幽光
镜中有我，我在周游列国的轮下

子贡说

“老师，原谅我从未爱上虚无
也不能像你那样
听凭内心的主张，我是胡琏
只想让自己摆放在列国的朝堂”

我老师眼角有泪，浊如大河
他看望人间的眼神
温暖里透着无可奈何的冷漠
他不再指摘人间的缺陷
安详，像一个即将返回自我的神

“老师，我看见他们磨光了舌头
瞄准你的利箭已经离弦
你曾栖息的人间正在狂欢
一群狰狞的恶鬼享受道德的盛宴”

夜晚像一场雨，升起在坟墓之间
星星一闪一闪，滴落神奇预言
没有影子的时刻，我安顿好内心
老师不在的日子里
我们日夜温习着他对人间的祝愿

颜渊说

“那个人是谁？像犀牛又不是犀牛
像老虎却不是老虎，他在异乡的狂野
漫游，宁愿迷失自己也不肯回头”

我老师背依车辕，耐心拔出脚底的蒺藜
同样拔出内心的荆棘，月光下，他的手里
攥着晶莹的血，有时他痴痴站在泗水河畔
河水无声，他观察每株青草和每片树叶
有时他说自己在青草枝叶间看见周公的脸

“亲爱的父亲，现在我要走了
回到我简陋的屋子，寻找被我遗忘的欢乐
踏着你的脚印亦步亦趋，如今我已经跟不上了”

我想孤独并不是耻辱，也不是病
孤独像午夜时分的黑暗，等待一场深刻的苏醒
我感觉贫穷如此美妙，值得细细玩味
我老师陷入沉默，自从发现自己听懂鸟兽的歌唱
他的心便遁入山林，渐渐收拢留在人间的影子

“亲爱的父亲，你从开始就知道周游会失败吗？
我们奔波是为了唤醒沉睡的道路
还是为了缓解内心的焦虑和舌尖上的渴？”

子夏说

一卷竹简，一个夜晚
东周末年最有理想的男子汉
终于过上了理想的生活
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

月华已逝，星星四散
一个时代落幕了
三年后我回到西河，洒扫
庭除，迎接每个新时代的青年

问礼问仁，问孝问道
我们中规中矩
只为赢得老师一句赞叹
樊迟问稼穑，“我不如老农”

老师，五十年了，世界在变
在我眼前，新社会的冒险者
实际而直接，他们提出的问题
已经不再是我们当年的疑惑

热爱一个人，还有他的命运
任凭他的影子笼罩自己的年轮
当我双目失明，栖身黑暗
我忽然知道谁是最真实的卜商

子张说

匏瓜挂在瓜秧上，美玉
藏在匣子里，看得多了
我老师从中悟出人生的哲学
匏瓜的命运是消灭
美玉之美则在它一生的漂泊

我们在老师手植的桧树下交谈
坟墓上青草生长的声音
像星星之间的密语
它们不理会人间的生死和荣辱
我们说起曾经的疑惑，没有人

询问老师的内心，他今生孤独
将来或许更寂寞，我曾问及
干禄之学，却不可避免地成为
另一个老师，我是好学生吗？
“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

墓前揖别，这之前子路死在卫国
颜渊之死暴露出老师内心的脆弱
澹台去楚国，子夏去西河
子贡坚持再陪老师三年
我，还是回到我们曾濒死的陈国

眼泪已经流干了，仿佛不觉之间
我们都变成另外的人。热爱祖国的人
必须离开热爱的祖国，如果犹豫不决
道路将收回方向，如果心怀幻想
幻想将变成无以解脱的网，越来越紧

曾参说

列国之远，我们遇见农夫、工匠
疯子、隐士和虚伪的爱龙人
我老师被质疑，被反对，被辱骂
他有时为自己辩驳，更多的是忍耐
怨气像空气，塞满天地和人心
只有我老师以为那是他的责任
而羞辱像世间的尘埃，拂了又来
我亲眼看见这个人经过霜雪雨露
的濯洗，显得更加可爱而清新
犹如天生的婴孩，忘记了自己是谁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已经听说
我的学生沿着昔日的车辙
寻找我老师散落在人间的声音
他们走过齐国、鲁国、陈国和蔡国
也抵达学生远走他乡的莒国和楚国
“你们见过孔子吗？许多年前
他曾来过这里，缓缓走过你门前”
我们的老师已经化作碎片
越是拼接，我们看到的孔子就越多
远处就是天国，他一直真诚地拒绝

2013年6月17



致孔子

1
孔丘，我隐身在人群里给你写信
他们骂你，我也跟着骂你
我看见有人在大成殿前竖旗杆
你的后代奋勇当先，冲进孔林
扒开你的土坟，晾晒你贫穷的白骨

孔丘，他们不道歉我也拒绝道歉
诅咒你的人那么多，知识分子
工人阶级，还有农民起义的领袖
我们从苦难里抬头，忽然就发现了你
多么合适的替罪羊，多么惬意的粪筐

我们睡不着觉骂你，饥饿了也骂你
肚子越空骂得越凶，挨了洋人的欺负
骂你，劳累了一年却拿不到工钱
骂你，被人抢走仅有的土地骂你
多少人因为骂你而升官发财
多少骂你的论文都成了不朽的经典

一觉醒来，你还站在那里鞠躬作揖
曾经还你以礼的人过上了好生活
曾经奉你为神的人继续人模人样
我们迷惑，我们愤怒，我们羞愧难当
相顾无言，我们只好继续骂你
孔丘，他们不道歉，我也拒绝道歉

2
孔夫子，深呼吸——
夜深人静我又给你写信
妻子睡了，亲爱的女儿睡了
仿佛这世间只有我和你醒着聊天
啊，月朗星稀的夜晚适合孤魂出没

我终于知道你死后才真正出生
你一天天长大，一年年变化
我看见你在我的房间里、灯影下
你在我的屏幕上，在我的茶水里
我随手擦拭你的影子，你越发明亮

你也不眨眼，似乎总在等我那句话
老夫子，我们先说点儿别的吧——
聊聊你的杏花树，说说路上的奇遇
你走夜路遇见过狐狸吗？
你看到故国野外的杏树变样了吗？

你只是一个三岁丧父的孤儿
心怀尴尬的理想去周游世界
像堂•吉诃德挑战春秋时代的风车
你路过欲望丛林，努力把野兽抚养成人
你承诺的美满人间，惹得群魔哄堂大笑

3
孔夫子，深呼吸——
窗外吹拂着2500年前的风
吹落新世纪的雨和古已有之的霾
我们这些听着谣言长大的孩子
今天也做了父亲，作为父亲的我们
回头来反刍谣言，舌尖上烦恼苦涩

季节来了，麦粒饱满地走完一生
像金蝉喊出声音里最后的血，孔子！
欢迎你重新来到我们中间
作为木匠、老师、农民、马夫、射手
作为工人、诗人、公务员、路人甲
或者被城管队员驱赶的街头小贩
或者站在脚手架上俯视城市的农民工
只要你从劳作间偶尔抬头，报我以微笑

你可以披着东周的斗篷，戴着春秋时代
的草帽，你可以把自己打扮成你自己
你可以是一页纸、一片竹简、一茎衰草
也可以是一首随风起落的诗歌
一盏上升的油灯带着不灭的火焰
一颗在千门万户之上寒光闪烁的晨星
而我们能否相逢，会不会无言拥抱
在我父亲挥汗如雨观天象的田间
在我牵着女儿的手迷路的祖国
在端午节落上星期三的神秘时刻

2013年6月12日



父亲，点灯

夜
来了
猫睡了
家鼠翻腾
鸡飞上篱笆
距离天空还远
我看见点点寒星
我说的话有人在听

灯
点灯
父亲啊
点亮油灯
门槛边点灯
爷爷坟前点灯
有人沿着光回来
多么熟悉的夜归人

夜
深了
大喜鹊
满身是雪
乌鸦的哀鸣
沿着街巷蔓延
我们的夜归人啊
回家赶在除夕之夜

灯
如豆
墙壁上
人影幢幢
古老的祖先
掩饰不住慌张
寻找自己的位置
终于变得落落大方

灯
明灭
鸡打鸣
鞭炮声声
五更里做梦
惊醒家中幽灵
回来的神又走了
家谱里空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