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
——跟从和被跟从的哲学全书

一
一条路上
两个人走着

二
我曾跟随过
一个神秘的背影

其时，我正漫无目的地
在空旷的夜广场上倘佯
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却不知道寻找的是什么

蓦地，一个背影闪过
我像被一道闪电击中
意识的深处，潜伏于黑暗中的
某个记忆倏然被点亮了——
这就是我苦苦寻找的人！
于是，我急忙跟了上去

她在前面默默地走
我在后面默默地跟
我们都不说话，但我们之间
显然存在着一种默契——
她不愿把我远远地落下
我也不想把她匆匆地赶上

我始终看不见她的正面
也看不见她的侧影
甚至她半隐半现在夜色中的背影
我也看不太分明
只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
透着无比的熟悉和亲切

——这样就足够了
那已经看见的
让我欣喜和激动
那尚未看见的
让我更加欣喜地想象和补充

三
她拐弯，我也拐弯
她直走，我也直走
她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唯一的方向
除此之外，没有方向
她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唯一的道路
除此之外，没有道路

拂晓时分
天色渐亮
我逐渐看清了背影——
黄衣，蓝裳

多么神奇的颜色啊——
黄是土地的原色
蓝是海洋和天空的原色
我的心志更加坚定了

我踩着她的脚印
小心翼翼地一路前行
像一个盯梢的人
生怕把目标跟丢了
我根本没有去想
她在走向何方
也没有去想
我将跟随她到何时

我只是有一种直觉——
跟随着这个背影
我就能抵达天地最广远处
抵达愿望最深邃处……

四
中午。
严酷的真相的时刻啊……

背影突然站住了
我也愕然停下了脚步
抬起头：我们已经来到了
一个岔路口

在我热切的期待中
背影慢慢地转过脸来
我的心跳在加速——
我将会由一个激动，进入
一个更深的激动吗？

耳朵。鬓发。嘴角。
眼睛。鼻子。眼睛……
——一张脸逐渐而完整地呈现
一张陌生而冷漠的脸

我的大脑忽然空了
我的热情，由沸点
瞬间降到了冰点——
天哪！她根本就不是
我所苦苦寻觅的那个人！

而我竟然跟从了她那么久
那么长的一段路程
当我踩着她的脚印前行
我的心就像酒杯
斟满了喜悦
我的脚拾起她的每一个足音
化作了自己的鞋声

我茫然转过头去
回顾，并且伤悼那长长的来路

五
转过头来
我却更加吃惊地发现——
我的身后不远处
竟然也立着一个跟随者！

我竟然毫无发觉
他是从什么时候
从什么地方悄然跟上了我
也不知道他已跟随了
多久的一段时间
多长的一段路程

他痴痴地盯着我
脸上的神色，由欣喜
渐渐转成了狂喜

我飞快地回过脸去
心里明白：我的麻烦来了
他早已从我的背影
做出了初步的决定
现在，我的面容
又给了他进一步的坚定

六
我刚才跟随的那个背影
已然消失不见了
我不知道她是从哪一条路走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
应该走哪一条路
但我知道——
我必须从前面无数条道路中
选择一条
或者另外开辟一条
继续走下去
因为啊我的身后
还有一个殷切的跟随者

果然，我一上路
他就紧紧地跟了过来
我听到他的脚步
在我身后亦步亦趋地响着
就像我的脚步传来的
忠实的回声

我疾行，他也快跑
我徐步，他也慢走
他始终在我的身后
不远不近地跟随着
就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我的步伐
越走越沉重了……

七
他像一个回声
紧紧地追逐着我

我起初感到骄傲
继而感到好笑——
我自己都不知道
应该走哪一个方向
竟然还有人把我的脚印
当作他的路标

复而觉得这不公平——
我的一举一动
都落在他的眼中
他的所作所为
我却毫不知情

我想转头对他说——
别再盲目地跟随我了
走你自己的路去吧

可我知道他是不会听从的
他已经认定了我
认定了他的道路
我不忍心伤害他的虔诚

我只是边走边想——
他究竟将跟随我到什么时候呢？！

八
我的耐心
随白昼的流逝而不断地流失

最后，我实在忍受不住了
我停了下来
转过身看他的反应

他也站住了
我不走，他也不走
我不动，他也不动

我们面面相觑
我从他的脸上
看到了满脸的信任
而我让他从我的脸上看到的
却是一片空白

我们对峙着
渐渐地，他的神色
由信任变成了奇怪
又由奇怪
变成了怀疑

他开始慢慢地后退
慢慢地转过身
沿着来路往回走去

而当我也迈开步子
佯装紧紧跟上了他
他终于慌乱了心神
逃避附体的鬼魂一样
撒开大步，扔下我
一溜烟似地逃进
再度降临的夜色里去了

九
我再次漫无目的地
倘佯在夜广场上
似乎在寻觅什么
却不知道寻觅的是什么

蓦地，又一个背影闪过
一个模糊的背影
却透着莫名的熟悉和亲切
我再次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也许她就是我所寻觅的人
也许根本就不是
但在我看到她的面目之前
一切都在未知之数
虽然不能明确地肯定
但也不能轻易地否定

我紧紧地跟随着她
紧紧地盯着她的背影
甚至没有工夫回头去看
也根本就没有去想
在我的背后
是否也有人跟了上来

十
一条路上
两个人走着
确切地说
是一个人走着
另一个人跟随着
          2006年3月，作于北京白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