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九自選诗十首
唐寅九
艺术家、诗人、小说家
1965.12生于湖南。大学期间開始写诗,组建社团,创办民刊,发表诗歌及散文。
1994年为纪念白话文写作100周年,策划出版《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是该文库出品人及诗歌卷联合主编。
2008出版长篇小说《折腾》(作家出版社)。
2009年师從中央美术学院愽士生导师靳之林教授,开始油画创作。
2018出版长篇小说《悬空的椅子》(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同时在《中国作家》、《诗刊》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及诗歌。
2018在香港智美艺朮空间举办《面孔——唐寅九绘画作品展》,出版画册《面孔》。
2019在香港智美艺术空间举办《物演——范勃、刘可、唐寅九作品展》,出版画册《物演》。
唐寅九自選诗十首
憑欄遠眺
今天,有風把一艘船掀翻
把你的影子卷入漩渦
把一世煙雨沈入江底
你有影子嗎?
那你已經在漩渦中了
活人與死人的區別在于影子
所以祝賀你還活著
但活人比死人多一滴熱血
你未必有
你可能是夾在活人與死人之間的某種記憶
你想爭辯什麼?
你已經用了數十年的時間來解釋你活着
它比死更無足輕重?
你是被某人憋著但還沒有放出去的屁
你比羽毛多了一點矯性
你試图回憶,也試圖證明
你攻擊鳥、夜色和任何比你淸晰的存在
死,以它的長方形形成了堅硬的直角
以黑色讓整個四月大聲悲泣
可你有什麼?
又一個陰雨天
潮濕的云從山頂下來
霧在江面上拉胡琴
一個小男孩躲在烏蓬船里
他的父親站在細雨中
巷子里的貓如此胆怯
詩人和妓女在烛光中踮起了脚尖
你有什么?
時間象遠嫁匈奴的公主
那千里之外的孤獨在一声長嚎中
你有什么?
恁欄遠眺
我在看那只烏蓬船的命
也在看一朵花在夢中脫落
那浸入鏡中的紅色
如今滴落在黑夜的白床單上
你有什麼?
你“打開一封信,里面是空的”
打開那扇窗,那是天,是七月的急風驟雨
你象極了那座老建筑里的一口痰
咳出去,一了百了
憑欄遠眺
那個和你如此相像的人
正將你的燈笼沉入水中
2020.7.8
布恩迪亞
我一直在想象你的圓
想象古老而優美的孤線
你神秘,如肓人低語
一位酋長曾說世界是圓的
布恩迪亞,我們明早出發
到幻象中去。繞過大沼澤
將樹木和石頭都看作是圓的
我們也將回到原點
還有多少希望指引著我們?
樹木在雨中瘋長
老虎在叢林踱步
我們,只有我們要去遠地方
越過沙漠會不會是海洋?
布恩迪亞,你從幽暗的黑夜來到我的帳蓬
咒語將我們拋在了孤島上
我們比任何一只羔羊都迷失
也比任何一顆星星都明亮
布恩迪亞,不妨想一想
為什麼我們總是在迷路
又總是在往前走?
我撫摸過的圓是干瘪的
象開敗的紙花被雨淋濕
我撫摸過的梨子和乳房
早些年就已掉在了地上
你的手里其實從來沒有圓
拉丁美洲的沟墼象眼睛一樣神秘
到處都是熱病和呓語
那年我的表哥被狗咬了
他的骨頭象鼓槌一樣敲打著水面
從南到北 我們夢見月亮
我們再也走不出去
忧愁纏身,布恩迪亞
你走在了往南潰逃的路上
之後你告訴我,你喪魂落魄
被折磨得象一只翼手龍
早晨四點鐘
它已帶著愉快的叫聲振翅飛去
注:布恩迪亞,小說《百年孤獨》中的人物
2019.2.19
手銬
鋼鐵在時間里哭
哭他的兄弟
他的兄弟被打成一副手銬
銬住了一個人
銬住了一种自由
钢鐵在手銬里哭
哭他的心
讓他在囚禁中哭
哭冷血的鋼鐵
今天我要將玫瑰花的愛
帶給一道鐵柵欄
他已經把最柔軟的心交給了一個政權
他的另一個兄弟
正用另一種暴力把手銬打開
2019.5.7
词
词从嘴的隧道中跑出
它们列队,它们的靴子发出空洞的声音
我听见石璧的回声
在梦里,一只只蝙蝠惊飞
我们停下来,站在那滴水的黑暗中
谁让它们步伐如此整齐?那文字如浮尸
它们排成行,让我们看到
多么拥挤的悲哀与控诉
词,象人一样开始逃窜
邪恶的天空上,逗号象鸟一样坠落
成群的鸟, 被击中的省略号
句号落在田野上
一句话挂在树枝上,另一句在烟囱上焚烧
词追着我们
我们已经没有力气
它们伸出舌头
在舔一只只放在老家的碗底
词的意义惊魂未定,如同人不能呼吸
它们需要象你一样起义
词说话,如你含糊的一生,不可理喻
此时,冰冷的大街上,一秒钟的时间
你会看见上帝,他手起刀落
整条街上,一个个人头落地
2020.2.4
明晃晃的下午
明晃晃的下午
看一切都象是在看刀片
海面泛着青灰色的光
你看見白光里的紅色和黑色
也看見玖瑰的血和蝴蝶檸檬黃的心脏
明晃晃的下午
只有知了在嘶聲力竭地叫
它傳達的焦慮統治了這個夏天
明晃晃的下午只是其中的一把刀
我坐着,坐在你的神經上
坐在某種纏繞的力量中
坐在大海最迷茫的那片波光里
沒有人象我這樣坐着
所有人都在跑,拼命地跑
明晃晃的下午
整條街只剩下一道刺眼的光
我的背看上去就象是一個荒坡
2019.9.26
時間的小手
那時間的小手滿是怜惜
現在穿過竹林
那思念的人影,到了湿熱的河岸
我總想拨開迷霧
看清她的臉
我所迷戀的
原來只是白衬衫上的一小滴藍墨水
多少年的夢如今到了她的小手上
晴,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留給我的钥匙
當我打開時
她身體的秘密便如岸上的月光
皎潔卻令我羞怯
我看見那個勇敢的人曾經在走廊盡頭站着
他未老先衰,他返老還童
他命令我,讓我止步、走開
凡是未被打擾的
如今都退到河岸的樹林中去了
那胆怯的曾經也堅定
那思念的人影曾经也溫潤
如今又再次在水中碎掉
2019.10.3
空手
那在一角等我的如今已变得凶险
铁栏杆上攀缘的花,或许会是
一个消息,我所牵挂的人
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是忐忑不安
我也是心有余悸,路过,路过你的角落
我在一片瓦砾中停下,捡起
那仿佛是你扔掉的烟蒂
红彤彤的正午正在某地看着我呀
某地是一句断肠的诗,我怎能将它给你?
曾经切去的肓肠,如今又以原来的模样
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已经度过了白茫茫的岁月
又怎能伸出一只空手去和你握手?
可你伸过来的手也是空的
我之前曾做过和你见面的梦
父亲早年的声音也曾从那条走廊传来
抬头望去的窗子,此时也一定在看你
所谓凶险其实也不过我回来
你不在了,遍地瓦砾无外乎一点凄凉
死兔子在草丛中并无人在意
此时你从旧日子中伸出一只空手
我的空手也正好伸出
2020.2.16
再漆黑的夜
再漆黑的夜,也一定会有人等你
一个人没入深处
就会象眼睛一样发亮
豹子是这样,鹰也是
你要么比黑夜还黑
要么比眼睛更亮
一朵花寻找出路
春天就全是坟场
一块石头在炉子中焠火
最黑暗的那部分就一定会炸裂
绿和红混在一起成了黑
它们本是植物和鲜血的颜色
是你的姊妹与兄弟
所以,何以害怕黑暗?
或许,你绿得不够深沉,红得又不够热烈
黑暗包围你时
你所承受的压力使你哭泣
现在你活下来,内含热力
不会再怕冷,又何以害怕黑暗?
事实上你的眼睛已足可照亮每个角落
你以回忆取暖
并且,通过想象
看得见最美的山岭
和在河水中微微低头的少女
再漆黑的夜,也一定会有人等你……
2020.3.3
蝴蹀
如果写糊蝶,我会写短促的
死亡与浪漫
以及心绪飘扬的过程
假相被传唱,就这样过了上百年
那些曾经赋予蝴蝶名声的人
如今伤了肺,他们一咳嗽
蝴蝶就翩跹
一张无用的翅膀,竟让人如此迷恋
美则美矣,却也不过一位短命诗人
他在夜里爱自己,让这个世界
象一滴忧伤的蓝墨水
伤口滴塔,在西城的病房
放在窗台上的梨,和整个下午
已被一大块白布罩住
有时候,这个世界还真是蝴蝶的世界
麻雀当然也痴妒, 可蝴蝶更累人
那惊艳的故事一传开, 她只好粉墨登场
水袖轻舞,犹如末世的光
绝美的音乐也断了肠
缤纷的影子如今又到了手上
唉,绝望的,象割腕少女一样的蝴蝶
如果我写它, 只能写某种绝尘而去的心情
可你总是这样——蝴蹀,蝴蝶,窗外的琴声再次传来
2020.3.5
听琴
我听琴之时
你正以琴弦轻抚如水的时间
暮色,是专为我们准备的
夜色也是
那些曾经凝固的音乐
如今又在你的睑上绽放了
你的地平线上, 几朵无名之花正迎风摇曳
它们象极了我的情话呵
更象极了从你的琴弦上流出来的忧伤
你在幽深的尽头看我时
我正站在夜与梦的堤岸上
你的琴声流逝之时
我的心乱得象吞噬一切的黑夜
亲爱的,我是在一瞬间失去光明的
在你的琴声中
我也是在一瞬间倒下的
我宁愿相信自己只是在听,听你的雨声
我宁愿和你感受黄昏的风
你总是站在星空下犹豫
我宁愿相信世界是玻璃的
露水已落满你的长发
我们,和流水永远都表达不出此时的心情
又何谈爱情?
此时在你的琴声中如泣如诉
彼时你就一定会拉我,拉空洞的树
把我放在你的两腿之间吧
当天堂以天鹅之羽靠近你时
那里有微风吹拂,也有美妙的涟渏
让我枕在你的膝盖上吧
漫过花园的河水很快就要枯竭了
当我在水里抓住你时
我吻了你,那吻在夜空下如此心悸
当我爱你并知道你是凶手时,我是如此孤独
我忍不住想起一段旅程
午夜的疲惫是另一种兴奋
你总是用光逼视自己,用夜色
你总是把自己遮掩得
仿佛一个永远也收不到的包裹
几年前的包裹
我曾在阿姆斯特丹的邮局打开过
你总是在眺望天色, 此时,琴声象万马奔腾
让我在河岸上停留那么一小会儿吧
此时,胆小的麻雀
也不再害怕沉重的靴子的声音
究竟是什么在撞我的头,是你的琴声?
究竟是什么让早晨的光如此明媚,是你的琴声?
我一直想看清楚
我想知道黑夜会不会用双手遮住窗户?
遮住那棵树
那片灰屋顶需要火焰
那片天空需要白鸽子的翅膀
相爱的人需要在树下接吻
哦,亲爱的,一支曲子就是一个迷宫
你的身体和你的琴也是
你拉琴的手试图拉开一扇迷宫的门
你领我绕过长廊,进入后花园
呵,你轻轻打开的身体,你的大提琴的声音!
让我迷恋的是那座掩胸的旧城
是你正在吸吮的甘露
酷暑的年华正在消失
我的战船还停在春天的硝烟中
让我迷恋的是你掩胸的样子
来自你的红色正在忧愁中褪去
我走在田野上,我右边的心在一页旧情书中
左边的卡车却停在一段惊悚的往事里
如今生活到处都是令人发指的事情
是掩胸的妓女在三月的春风中写下的诗
是你,让我越来越迷恋旧日子的味道
你也闻到了吗?你的琴声此时正以何种方式打开?
那打开我身体的琴声
微露着你的诱惑,让我沈迷于上世纪的颓废
那就是你呀——当我进入时,你低声哭了
你的琴弦已经崩断
2020.5.20
所有绘画:唐寅九
(编辑:张坚)
分享
注:本网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凡本网转载的文章、图片、音频、视频等文件资料,版权归版权所有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