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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九新近动态图

诗讯

2022-03-14 07:29:37


时态悖论中的一副手铐


  关于唐寅九自选诗的刍议和思辨


  文/唐明


  勿庸置疑,唐寅九是以一个带手铐者的形象走进审叛大厅的。他认领着艺术家、诗人和小说家的形象与角色,不需要任何人助威,便在否定之否定中给予了辩护的可能;也不需要任何佐证与庇佑,自己便剃度了持戒中的现实性,且甘愿受罚。在长篇小说《折腾》与《悬空的椅子》之上成就了《一小片浮云》,承载着《渣》的余孽,任凭诗句在天空中滑行与飞翔,再用牛皮绳扣里的魂,拴住《时间的傻姑娘》。《一片海滩》则构成了唐寅九中短篇小说的箴言录,满是绞刑架式的诘责与拷问。在展览现场,唐寅九则通个一个个面孔,让一个凌厉的绘画者扑面而来,并同时扮演着多个唐寅九的角色与形象。“我的每一张面孔几乎都是一幅遗像,它们是某种讴歌与纪念,也是某种拷问与逼视。”他说。这些罪加一等的诗歌与艺术,在审美的形而上之中加入了符号学的定义,既在语言中冒险,又反向逆袭归于绚烂与平淡……

  以上乃是我对唐寅九新近出版的诗集与小说的概论,这些白描般的概论当然不可能完整解读他的创作。这位集艺术家、诗人、小说家于一身的创作者,已形成完整的创作体系,上述出版物所呈现的主题,可用痒、疼、渣、花园概言之;它们既是身体与心灵的体验,也是一糸列的动作。其逻辑与精神上的关联甚至可用一串连贯的动作来描述:痒---然后挠----引 发疼痛----然后撕开、碎裂乃至于遍地成渣----最后重构,以花园安身立命。痒是长篇小说《一小片浮云》的核心主题,也是他所有创所的初始慨念,所对应的词包括疏离、无端、荒谬、难受、叛逆、反抗,在《一小片浮云》中,痒来自于一种难以治愈的皮肤病,既是传染的也是遗传的。一个人痒得受不了会怎样?挠!也只有挠,挠得遍体鳞伤,挠得恨不能将皮肉撕开,这当然就带来了抗争与疼痛。痒有多深入,抗争与疼痛也就有多深入。针对普遍存在的麻木与苟且,唐寅九2018年在香港的个展《面孔》甚至用了一个副标题----向疼痛致敬。这次展览在香港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五百多平米的展厅展出了六十一张架上绘画,同时展出了他的部分诗句,以呈现他互文式创作的风格与特点。他在展厅的柱子上赫然写道:“扔出去,扔出去喂狗!/站在荒凉的苍穹下/我在表达野狗成群/并且,借乔伊斯的句子/借加缪的鼠疫之城/借泣血的夕阳和尖叫的星星/借无可借,我在表达如此胆怯的良心”。这个展览酣畅淋漓地表现了他的撕裂之痛,也表达了他的抗争与愤怒。他怒斥了弥漫在乱象之中肤浅而表面的快乐,在《悬空的椅子》中他將它們称之为迷幻的、清汤挂面般的虚假自慰。“那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有什么可说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抵制种种文化俗套!”在唐寅九的文本中,挠与撕开乃是挣扎与反抗。有意思的是挠与撕开都是自己与自己发生的事情,带有明显的自省性、自虐性与唯一性。唐寅九认为不少苦难乃是基于自虐,反抗与抗挣也必然出自自身, 来自于他者的抗挣与拯救严格意义上是不存在的。这是唐寅九式的内省与批判,他将刀尖从社会、政治、历史等外在因素指向了复杂而内省的自身,且刀刀见血,直见性命。

  皮肉撕开之后的生命又将怎样?唐寅九着力呈现了两种状态:碎裂而死亡。碎裂之后未必死,而是呈现出更为残忍的状态--渣。碎而成渣,捡都检不起来,这才是疼痛的极致。由痒而至挠,由挠而至撕裂,由撕裂而至成渣,是唐寅九所看到的现实与真相,而且在他看来是必然的、逃无可逃的。如果痒(疏离、无端、挣扎、反抗以及荒谬与死亡)是唐寅九持续关注的主题,那么渣则是近年来他集中关注的主题。<<渣>>是唐寅九即将出版的长篇力作,他甚至毫不讳言地说--“这是最好的中文小说”。在他看来渣乃是这个时代最本质最具有普遍性与代表性的人类状态。整个人类都碎了,碎成一地,遍地成渣。他同时也借小说中的人物表达了他的自我陈述----“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我所关心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生命的残片。”“我要写尽一代知识分子的苟且与猥琐。”这几乎是一个严肃的创作者的全部责任、使命与雄心。如他的《手铐》一诗所写:“钢铁在时间里哭/哭他的兄弟/他的兄弟被打成一副手铐/铐住了一了个人/铐住了一种自由/钢铁在手铐里哭/哭他的心/让他在囚禁中哭/哭冷血的钢铁/今天我要将玫瑰花的爱/带给一道铁栅栏/他已经把最柔软的心交给了一个政权/他的另一个兄弟/正用另一种暴力把手铐打开”。该诗在一种类如监禁的诉求中,以颠覆性语境呈现出手铐人生所带给人的力不从心,但意志却毅然决然地从苦难出发,构成了他的筋骨与体魄。一百三十二块骨头,块块似投枪匕首般立在肉身上,肉体的十字架即是一个插满刀子的柜子。它割着血与魂、灵与肉,而做为一个忍者亦是带刀的侍卫。钢铁锈蚀不了反叛者的精神,思想反而愈加锐利,词语在尖锐中将手铐同时变成了勋章,如铁牢中的战士,与其在沉默中死去不如在沉默中爆发。于是,如鲁迅之言,忍不住呐喊起来,并联合其他狱卒捣毁这监狱,砸烂这镣铐!“今天我要将玫瑰花的爱/带给一道铁栅栏”,“他的另一个兄弟/正用另一种暴力把手铐打开”……

  如一个语言大鲵在沉默中哭,时空被击哑!而沉默的大多数则抖擞着精神弯下腰去。只有不畏惧真理、悍卫理想的少数人才能越挫越勇,并用诗歌讴颂,将内心的刀打造成一语双关、一语成谶!一把把从肉体剑鞘中拔出的剑,毫无荷戟彷徨可言,而是做一名挥舞战剑的斗士,断无奈何不得的索求,且义无反顾,如野草焚烧嶙峋的黑暗,成爲勇于站在词语之林的表达者,逼迫躲在黝黑蜗壳里的颤抖者羞愧难当。又如他的另一首诗《风》:“我反复思量,准确地读出这个词--风/只有它掀开我的头皮/在头颅中找出我的名字/它认出我是它的异姓兄弟/当我嚎叫时,它认出我是一匹狼/它也看出柔软之时/我是柳枝的亲姐妹/风,看见我奋力撑开的手指/它击打我/听见关节的回响/上帝在颠狂之时将它给我/我听见了野火在森林中的呼啸/风,以无形的气流把我送到天空中时/我拥有了闪电的权杖/正如它曾经摧毁了我的家园/它也教会了我流浪/它令我在旷野上行走/令我熟悉丘陵和海洋/它让我的命象苍老的松树一样/挺立在山崖上/我的手臂因它变得结实而扭曲//此时它在天上/再一次把我吹得噼啪乱响”。这是一首充满隐喻的力作,它可以代表一切人与物,影和事。当然它首先是诗人心灵的漫游,一个虚影一个幻象,一次感召一次觉识,是物与象的集合体在旷野中的呼啸,又如曲水流觞般收获着忧患中的危机四伏,以素歌般的缅怀,浇胸中之块垒,其唱诺伤感又颇似反乌托邦的笔法,以荷尔德林般的清澈与沉郁去咏诵风的形象。“我反复思量,准确地读出这个词--风”,在人类栖息之穷途末路之境,“只有它掀开我的头皮/在头颅中找出我的名字”,负笈着团团烈火亦带着火光的微响,“它认出我是它的异姓兄弟/当我嚎叫时,它认出我是一匹狼”,在废墟之上以咄咄逼人的眼神直面苍凉;“它击打我/听见关节的回响”,真乃骨头之杖,玻璃之棺,头颅之颈!“上帝在颠狂之时将它给我/我听见了野火在森林中的呼啸”,“风,以无形的气流把我送到天空中时/我拥有了闪电的权杖”,霹雳中啄香的颗粒,陈放于云中的王座。“正如它曾经摧毁了我的家园/它也教会了我流浪”。而在苍莽林中,“它令我在旷野上行走”,如夸峨氏魂吊鬼影扛山而行,似屈原在汩罗江畔邪性吟哦,虽九牛抵触而不愧!风“令我熟悉丘陵和海洋/它让我的命象苍老的松树一样,挺立在山崖上/我的手臂因它变得结实而扭曲”,如苏子遭遇乌台诗案,屡被流放。这反悖光怪陆离,挣破苍穹和肉体,诡异地布满大地,切入沟壑,“此时它在天上/再一次把我吹得噼啪乱响”……

  虽龙探潭底采珠,却在一个人身上搜寻一片湖水,于生命的滩涂中,观一隻蠕动的甲虫,又嬗变为一只拥有琥珀色斑斓纹理的金钱豹,拍案惊奇的诗律如豹身飞翔,却带着手风琴演奏的旋韵,以将一块巨石推向顶峰的决心,托举着不祥的黑夜。诗人肉体中的另一轮包裹着日出月升,照耀着词境的茁丽,语言的肉塔,灵穴中的一盏灯!诗人的吟诵扣问着冥界、人界与神界,犹如寰谛凤翎的神示,唐寅九的诗里构成了两组砝码,分别置于一架岩石做成的天平的两端,呈360度旋转,似攻城槌、抛石机,加上火药点燃,炉火纯青地抛掷出一篇篇诗章。又如他的另一首诗《词》--“词从嘴的隧道中跑出/它们列队,它们的靴子发出空洞的声音/我听见石璧的回声/在梦里,一只只蝙蝠惊飞/我们停下来,站在那滴水的黑暗中//谁让它们如此步伐整齐?那文字如浮尸/它们排成行,让我们看到/多么拥挤的悲哀与控诉//词,象人一样开始逃窜/邪恶的天空上,逗号象鸟一样坠落/成群的鸟/被击中的省略号/句号落在田野上/一句话挂在树枝上,另一句在烟囱上焚烧/词追着我们/我们已经没有力气/它们伸出舌头/在舔一只只放在老家的碗底//词的意义惊魂未定,如同人不能呼吸/它们需要象你一样起义/词说话/如你含糊的一生,不可理喻/此时,冰冷的大街上,一秒钟的时间/你会看见上帝,他手起刀落/整条街上,一个个人头落地”。

  唐寅九的诗,就评者所历所观,堪称卓绝,遒劲有力孔之不武,与国内任何一个超一流的诗人相比毫不逊色,甚至可位居前三十人之列。其诗艺勃兴则高耸入云,立意之险犹如银河坠地,在巨石阵里电闪雷鸣,穿凿翻飞,惊魂慑魄,似傲世奇才般恃强却不凌弱,如是翘楚式的逆袭,若诗鬼般存在于诗界,令人侧目仰钦,羡之慕斯诗范辞规,一击必杀技样在诗学研习中靠纵议横论,贯彻落实着布施、淹雅、厚重、率真、纯粹、干练、敏锐及灵犀一点的豪迈大气、波澜壮阔、跌宕起伏、汪洋肆意,在当下诗坛虚亏缺失的所谓造诗者看来,通衢莹然,凭己诗盖乃气贯长虹。直刺震旦之当下而或抒机、深刻、尖苛、批判,决不妥协和奴性,以深揭猛批民族劣根性和国民性为己任,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向一具具尸骸与肉体中索要证据和谎言。其以鲁迅代言人的角色立足诗坛,擎矛执盾,拨冗见日,一绝入地,斥犬于吠,秉承批判现实主义之赓续,出手不凡,卓尔不群,特立独行写出,惟唐寅九诗孤愤之力作,挑起了一代人的脊梁!

  这种诗在当今已为少见,放眼诗界,更多的是奴颜婢膝之作、滑天下之大稽附庸风雅之俗咏,我们以有这样的诗人而感到无限自豪和光荣,并引为同志以感知其精神与思想,犹如邹容之《革命军》、陈天华之《猛回头》、《警世钟》方有的毅然决然,亦如鲁迅之《呐喊》、《彷徨》、《野草》之唤醒沉睡与昏厥,我们当誉之为杰作、推之为英才!在这楚魂与秦人的对话中,一反常态,坚守阵地,反映当前之敌仇与不悯,不断挖掘社会的弊端及诟病,处绝地而求生,锉骨扬灰般写作,我们当谓之为诗歌英雄--而期于加冕认同。如彼大义凛然,肝胆相照,在词语表征中匪夷所思、殚精竭虑地揭示、驳斥、赎罪、拯救,我们当付之以赞赏的目光,仰之为诗歌的希望和期许,敏于采纳,汲取真谛!又如他的另一首诗《地铁》--“这条长虫/吃人,吃时间,甚至吃掉苟且与疲倦/我从半夜开始等/等早晨的光带我去死亡的站台/它同时也在等/从另一个终点朝我们驶来/它带着星星在地下呼啸/那些流浪的星星在地下与石头擦出火花/夜里三点,它们燃成了火球/如果你正在做梦,你可能会看见//或者你醒了/正被那条长虫吞下”。读此诗如读鲁迅的《狂人日记》,通篇弥漫着“吃人”兽般的表征,在漆黑污浊泄愤的地铁囗,吃或被吃,彼此加持,相互印证讨伐,张牙舞爪,妍媸毕露。在如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魔兽似的地铁隐喻着黝黑蜗壳里的恶与煞,丑及陋,梦和魇,灰色地带,似曾相识的吞噬者,杀人如麻般吃肉不吐骨头。如刀架上脖子,人为制造的罪恶礈洞,“这条长虫/吃人,吃时间,甚至吃掉苟且与疲倦”。“我从半夜开始等/等早晨的光带我去死亡的站台”。如人与洞在对决!“它同时也在等/从另一个终点朝我们驶来”。两个寓言的反刍在同一个悖论中激发欲望和潜能。“它带着星星在地下呼啸/那些流浪的星星在地下与石头擦出火花”,如电光飞蹿,抵达宇宙曲率般由此及彼的漆黑之中。“夜里三点,它们燃成了火球/如果你正在做梦/你可能会看见/或者你醒了/正被那条长虫吞下”,预示着相互吞噬,吃人或被吃!……像唐寅九这种斩钉截铁的诗作,写几个吃人兽全不在话下。毕竟在人界常有吃与被吃的事件发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被吃者却安之若素,毫不惊诧,明白被吃的下场,亦束手就擒,从不挣扎,盖因已经麻木了,这是现实的契约,吃人者与被吃者彼此早已达到默契,并不觉得荒唐。

  绝对的先锋是需要定力、衡量和寸守厘度的。唐寅九的诗在罪恶与厄运中加持着反向的抗争与愤怒,仿佛处于一个预备攻打巴士底狱的存在中--这一法国革命的象征物,曲折迂回,机关重重,便如唐寅九的诗歌构成一般。其运算的方程式使辞义还原,语言的魔方加速旋转,令文本的倾向朝着任何一方运动,而又反归于多个哲学向度……读唐寅九的诗,戏剧总是轮番上演,影子连翩而至,征讨与罪罚,惩戒与拯救,吞噬咬合,悲欣交集,富有穿透力。他在时态形成的悖论中不断隐喻,令羞耻者汗颜,用忏与悔记住一个个名字,成为这个时代的解密人。



唐寅九自选诗


 撕纸的人


撕纸的人坐在河边

他已经撕了整整一天

他曾想把河水撕掉

却只撕下了一小片天空


他撕下的纸随着河水飘走

他在撕

他回到梦里

听见撕纸的声音


正如他总是听见锯木头的声音

他父亲是个木匠

给人造房子


他爷爷的声音要安静一些

他是一个扎花圈的手艺人

安静地坐在那里,扎了一辈子的花圈


父亲曾经很不理解他

他很绝望,说自己生了一个傻儿子


爷爷不说话

也不叹气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扎花圈


有一天,他听见爷爷跟父亲说

让他撕吧,他在做事

你也在做事

他撕纸和你造房子一样

你不懂他,他却可能懂你


撕纸的人継续撕纸

造房子的人继续造房子

扎花圈的人继续扎花圈


不久, 撕纸的人被河水带走了

扎花圈的人有了扎不完的花圈

我们看见的天空总像是被人撕过似的

多么疼痛的天空

即使回到梦中,也能听见撕纸的声音



断腿娃娃


现在我们来整理行囊

把那个断腿娃娃带上

那条腿丢失了

相信你总会找到

在我们即将前往的地方


每一种幸福都曾挂着你的眼泪

痛苦也是,当阳光和雨水渗入你的身体

你会看到自己在很快生长


岁月是一棵和你一起长大的树

也被一阵狂风折断

当它老了,沈默的年轮就会说出

你曾经遗失的和已经忘记的


没有一片树叶会象日历一样撕下

也没有一只箱子可以装下你的忧伤

我们会扔下不必要的

让另一些悄悄地长出新芽


我们要去一个新的地方

当你把另一个娃娃装入箱子

你会看到那个断腿娃娃,它笑了

它拥抱了另一个和它一起躺下的伙伴


我们总是在走

可是当我们再次停下

一定又会有什么需要整理

这个世界总有一道光,交替在夜色之上


现在我们来整理行囊

带上你的断腿娃娃

那里傍晚已近

灯火一片明亮



手铐


钢铁在时间里哭

哭他的兄弟

他的兄弟被打成一副手铐

铐住了一个人


铐住了一种自由

钢铁在手铐里哭

哭他的心


让他在囚禁中哭

哭冷血的钢铁


今天我要将玫瑰花的爱

带给一道铁栅栏


他已经把最柔软的心交给了一朵政权


他的另一个兄弟

正用另一种暴力把手铐打开




我反复思量,准确地读出这个词----风


只有它掀开我的头皮

在头颅中找出我的名字

它认出我是它的异姓兄弟


当我嚎叫时,它认出我是一匹狼

它也看出柔软之时

我是柳枝的亲姐妹


风,看见我奋力撑开的手指

它击打我

听见我关节的回响


上帝在颠狂之时将它给我

我听见了野火在森林中的呼啸


风,以无形的气流把我送到天空中时

我拥有了闪电的权杖


正如它曾经摧毁了我的家园

它也教会了我流浪


它令我在旷野上行走

令我熟悉海洋和丘陵

它让我的命象苍老的松树一样

挺立在山崖上

我的手臂因它变得结实而扭曲


此时它在天上

再一次把我吹得噼啪乱响



搜肠刮肚


搜肠刮肚,你在寻找一个词。

你在寻找一顶帽子

和石榴花一样新艳的嘴唇;

搜肠刮肚,你在寻找一张随水而逝的脸。


早晨,清洁车试图洗去一天的灰尘

你闻到从腐烂的根茎发出的气味

想起一个空旷的冬天


想起火钳  铁丝和喃喃自语

一个人忘记一件事不足为奇

满屋子的书,你在寻找的仅仅是一个词


曾经那么熟悉的一个词

熟得象窗前的眼涙

象石头压着的一条腿


可你记不住了

就象幽暗的前世

搜肠刮肚,你在寻找石榴花的嘴唇


你会用剩下的半条命去寻找

那个词象一个人的头像

或者被海风吹散的泪水

如果没有记错

它们应该埋在了一棵树下


问题是你永远也找不到那棵树

无根之人不可能找到一棵树


搜肠挂肚,你在寻找是一个词

你已经找了大半生

几乎忘记了所有事情;

那个词在一句话里如此关键

你会一直找下去。


可你早已忘记那句话

它似乎与山顶的云有关

也与那根铁丝和那张丢失的人脸有关

那张随风而去的头像

曾经挂在祖父的房间里



绵长的夜


所谓绵长,只是因为你失眠了

万物延迟之时,你的花如此迷失

你脱下胸衣的一瞬间,窗外雪花飞舞

你将影子撕开两半时,闪电正急

你的心如临深渊时,有人在敲门


已到了我上演之时,私人小演院

剧情正浓。

你在暗处握我的手,我想,雪地上的马

将向断崖疾驰

何必惊叫呢?你已握住我的手

我握住的却只是空



咖啡机


咖啡机搅碎咖啡豆

他将一只杯子递到你手里


你品尝

你和朋友聊天

咖啡机在一旁看着你们


它同样会把你搅碎

把你的滋味递到另一个人手上


那人喝着咖啡

他的嘴唇碰着你

他不会想到你和咖啡豆碎裂的灵魂


之后咖啡会让他失眠

他写下这首诗

里面有你的心


你的心跑出铁栅栏

你握着铁栅栏如同握着另一个人的心


时间会让你们忘记搅碎的过程



地铁


这条长虫

吃人,吃时间,甚至吃掉苟且与疲倦


我从半夜开始等

等早晨的光带我去死亡的站台


它同时也在等

从另一个终点朝我们驶来


它带着星星在地下呼啸


那些流浪的星星在地下与石头擦出火花


夜里三点,它们燃成了火球

如果你正在做梦,你可能会看见


或者你醒了

正被那条长虫吞下



睡前故事


古老而疲惫

象一台熄火的抽水机停在泥泞中

它曾经抽水

没完没了地抽

抽我的心


一只麻雀飞来

一只苍蝇落在我的手背上

它们提醒我

让我逃离这片荒芜的家园


古老的睡前故事

从不知哪个峡谷传来

来问我们的五谷和牲畜

可我们从不发问

我们安于短暂的安宁


疲惫的睡前故事

既象飞翔的乌掉下的羽毛

又象无奈的雪落在枯井里


忧伤的睡前故事

拍打着死人的门,而门毫无反应

它混淆着旧时代的色彩

进入了一座空荡荡的城市


无论疲惫还是忧伤

睡前故事都曾经告诉过我们

它象一把斧子让我们想起森林里的伐木声

如今斧子落在地上

死亡大踏步走来


它曾是我们唯一的阅读

是我们温暖的慰籍与想象

可现在它痛呵

它让我们在风中挺直

我们却只是一排排等待处决的树


没有它,我们会失眠

没有它我们将孤独无依

此时它象枯藤垂落在墙上

怎样的暴雨才会使它发出新芽?


它已经长久地消失在颓败的夜色中

这个神秘的世界

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秘密

我们究竟在和谁纠缠,并注定了要决一死战?



烟囱


所谓绝望

不过是一条死鱼望着半轮月亮

所谓半轮月亮

不过是诗人寒酸的想象

他们试图制造哀愁

他们从死人那里赚取夜色和眼泪


月盈之时我们曾轻快得象山上的风

墙上的影子碎了,我们在树下聊着

那些沉沦在泥淖中的头颅


我知道我们被人割了

我们讨论人生

整条街丧心病狂

把一扇扇门窗扔进炉子里

门,象家里唯一的男人倒下

窗子,那鬼哭狼嚎的心灵之眼

迫使我们跑到了大街上


再没有什么比今晚的灯更残酷的了

月亮看见被烧掉的死魂灵

它已经放弃了最后的抒情

诗人,不是用忧伤

而是用兽行干掉了这个夜晚


只有女人在莫明其妙地失眠

只有孩子在听眼泪落在炉子上的声音

只有炉子在用有毒的烟对着天空吶喊

只有烟囱如此孤独地表明

----还有人活着

并且,在烧他们的同类



钞针


某年某月某日

我停下来,用钞针对准喉管

它一直在寻找我的要害部位

它误以为我想成为一个哑巴、自杀者、受虐者

废物

以及某个事件的证据

我的确是某种证据

秒针也是

秒针停摆意味着生命消失

福尔摩斯凝视窗外的一片叶子

检查死者的身体

翻开那人的眼皮

钞针断了

停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时刻

路过和围观的人全成了证据

包括那天的风、云、闪电

包括一晚上的梦话

钞针停止,刺入那人的眼球

案情变得扑朔迷离

福尔摩斯找人问话

在人的表情和只言片语中建立逻辑

可所说全是废话

我当然只有沉默

三天后他出具报告

罗列那天的蛛丝马迹

有条有理

人一死,逻辑便登场

推理成为主角

楔形铁片打入人的大脑

在秒针断掉的那一瞬间

牛鬼蛇神叮当作响

在世界的另一个尽头

女妖反复吟唱

亊情没完没了

到了夜晚窗户一概紧闭

某种吶喊在林中回荡

我渴望回到某年某月某日

秒针和我对视

我决不退却

心里却十分明白

总有一天我会低声哭泣

我的泪水无足轻重

汇集不了澎湃的声音

何况河流都已枯竭

可秒针虽小

却有千钧之力



空地址


一位少女在独木桥上追一只蝴蹀

一片云和她一起跳舞

那么惊心,文静而激烈


她掉下去,她躺在血泊中的样子竟那么美!

我应该听见过她在哭,在喊疼

可整个下午只有鲜血流淌的声音


她掉下去,在她扑闪蝴蝶的那一瞬间


我曾听她讲过一个故事

关于她的猫,瞎了一只眼睛,毛色杂乱

委缩在墙角


我们曾经喜欢过同一种颜色

她穿淡紫色的纱裙,光着脚在地上跑

她一直都在跳舞呀,我曾经牵过她的手

象今晚的月色一样冷


一想到她吃吃发笑的样子

我就怕,我们都害怕幸福却天真的暖流

傍晚她坐在墙角,害羞地看着我

然后微微低头

她低头的时候,夜色已慢慢过来


她掉下去,在她微微低头的那一瞬间⋯⋯


多少年过去了,我何以总会看到

她飘落的裙子?

此地如此逼厌

我早已想不起她曾经给过我的地址


今晚的月色又浮现出她的身影

淡紫色的笑声也若隐若现

我似乎用尽了一生的空虚

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空地址呀



黑白


你在黑中看白,也在白中看黑

你把风当作琴声,也把鸟看作一种回忆


当你爱花,爱月亮,爱一条金毛犬时

你会忘记黑曾将一切淹没


冬天,以寒冷侵入春天

风,掠夺了牧埸

白与黑交手,撕裂的影子在时间中作祟


你自以为清醒时,满世界正胡言乱语

你相信白天的力量

正如你看见黑关上了所有的门


街道挡住去路

广埸在夜里现出无比惊悚的原形


那条被烧红的大街,此时正打量着你

黑榨干你,白,在一旁冷笑


你不过是我在镜中看见的白

在白中看见的黑

哈哈镜刚和你做爱了,亲爱的,你知道吗?


一旦你信守白,黑便将你拖出

你刚在歌剧院落座,白便对你耳语

你听见的音乐正在暗处窥视你

你面容模糊,飘泊在黑白之间


谁,早晨在白中看黑,夜晚在黑中看白?

谁,正被一条白练吊在树上

谁将在黑中落满白雪?


还有,还有——谁已经是白天的掘墓人

谁正在夜里敲响那口沉闷的钟?


我走在路上,看见遍地的男人与女人

却看不见白与黑

多少条人影被拉长,多少只胳膞在甩动

黑此时隐身,白亦化为幻境

一旦我试着说爱你

黑白之间,便一片混沌



两地书


七月,天气突然变了

当你迟疑着是否回信

我一直站在路口,或者井边

你总是阴晴不定

未来不是来,而是未来,而是去

是掐死那只黑猫的白胖的手

人人都说从猫眼里可以看见时间

我的心乱得

象你抚摸我上衣扣子时的轻叹

树影婆娑

你所放弃的还握在我手里

我握你的手时,永恒已碎成瞬间


一封密件到底需要分藏几处?

偷窥者、告密者、捕食者以及

昨天读到的诗

午睡时突然裂开的瓶子

你还在迟疑

你曾说:我是你的猫,黑猫

从猫眼里可以读到一封信

我猜你一定在渡口等船

迟疑与等待都受到煎熬

该加倍小心了

万物突变,会加重这个夏天

摆渡人早已失踪

在两地,似水的流年吉光片羽

两地书不易

你若平安,请回复我安宁的心情

或者晚餐时的悬疑与忧虑



天生的自杀者

——致西尔维亚.普拉斯 


我冥想了多年。沉船。血污。你所饲养的月亮……

我们的神经纠缠在一棵孤树上

在某个悬崖

云是被粉红和粉蓝的血管裹紧的

我们用同一根脐带勒住命运的小脖子

直至我的阴茎断裂

而你月经的水母传来了迷宫的轰鸣

你会害羞吗?你太害羞了

怎么能不害羞呢?迷宫中的少女

是怎样一夜白发的?而且,狂舞

你怎能如此啊,你露水的心太亮

这世上天生有人会自杀

杀死生活

你的错在不断的呢喃自语中披发到河边

在凶恶的云层上

愤怒从不来自别处

只来自自己的秘密

有太多的结,太炽烈的爱,太强大的假想敌

让你终其一生在巨浪中歌唱

有太多的死积攒在一起,变成广大无边的旷野

而你独自一人,独自燃烧


我是迷失者之一

我的第一次撞击事件发生在十六岁的傍晚

一路的尖叫……

我读你的诗,也把猥琐的中国诗歌献给了你

黄昏燃遍西北,江南一派颓丧

你烙铁的手令我背叛

一群鸟惊悚地撞向了美利坚某所大学的钟楼

你,你的激情只能发生在月蚀之夜吗?

当我把箭射向黑夜的走廊

当我吹灭那盏孤单的马灯

当我绝望的吻在空气中和你的吻相遇

我已经知道了末日

无外乎想活着,可高处不胜寒

而你已转身

你转身的那一刻

诗歌的绝壁发出了阵阵回响

你璧虎的假象告诉我你还活着

而我真的死了,死于何时何地?



在台北


此时正在失眠

一个人来到海边

晚上十点,有人走在忠孝东路上

眼睁睁看着一群背影

它们像一窜窜火苗在大地上踯躅


一个人被安排去一个目的地

飘洋过海的一生

白天注定与夜晚对峙

一个梦把塔楼的惊叫声拖得很远


那个走在忠孝东路的人

曾试图在一个护士的眼睛里

找回一句遗失很久的诗──

在一面镜子里,她俯身

多像那篇〈致爱丽丝的玫瑰〉


在台北的某个西餐厅

我们听见过熟悉的门铃声

也经历过残酷、冷漠和尴尬的事情

那时河水流过故园

白日梦飘来一只空瓶子


更多的忧伤从回忆中飘来

那是我们的家

那是人生的基调

怎样的岁月让这一生阴晴不定?


我得承认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

一个瞎子能听见更远的声音


房屋下沉,门窗锁住

所有的事情都来历不明

当你试图回忆

莫名的疼痛便透过脊背

再一次呈现那一年的某个早晨


时间揉碎之时

掌心的麦粒饱满,闪亮

人的一生需要一道光

当你空坐在那幢塔楼里

当你百无聊赖,折完一架纸飞机


要命的是船已开走

一个人徒劳地坐在那里

无限深情地回忆一个背影──

那俯身而下的玫瑰!



虚构的树


1

如果有树,就一定有一份记挂

那座山已经秃得象一个白虎女人

蝙蝠的诱惑被认为是不祥的,而且,邪恶

可我们正是从碎了的世界开始的

穷尽你的想象吧,把风景(如果存在存在(如果存在)想象成

纳粹灭亡之后的飢饿与仇恨吧

我喜欢裸露的夜空和脱去外衣的少女

可那男孩不是

他喜欢神秘的灌木丛

他在那里藏了什么?

自从他失踪了

那棵树就绝望地站在了山坡上


2

我一直试着给一棵树取名

一年中的某一天,眼看着天气变冷,树叶

被夹在一本荒废的书里

天空在哭泣之后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一行诗和一群乌一起飞走了

我还没来得及给它取名字呢

我怀疑那未世的桃花

早就在虚幻中开败了


3

一棵树不能试图放下自己

也不能去别处寻找安慰

云流动,让一棵树是黑色或紫红色的

你有可能是蓝色的

当你站在一棵树下,成爲我的树荫


让我们一起回到逝去的岁月

天地苍茫,雪,履盖了站在山坡上的影子

房屋和羊群都陷于沉默


4

也许你所虚构的也指向了一种现实

和尚在隐喻中打伞

少年在暴雨中无法无天


而我,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最后停在一棵树下——你总忘记的地方

那里有一只乌和它脱落的羽毛


5

我们的确一直在虚构

斯蒂文森的诗

一首叫《黑色统冶》,另一首叫《雪人》

一棵树和停在树上的云会让我们伤感

(永远也走不出恶运吗)

晚上想起曾经遇见的风景

事物从不自作主张

早有人如此犀利地写道——

世界旋转,象一个古老的妇人

在空地上捡煤渣



访阿什贝利不遇


秋天有许多撕掉的日历

我驱车前往,缓缓穿过老城区

停在你楼下的一片暗影中

你诗歌花园的栅栏前

我望了一眼暮色中的百叶窗

想起那张报纸我也曾读过

你习惯半夜起床,纸篓里常有白天扔掉的诗句

随风而起的是一小片落叶


安静地坐在窗前

你看得见树下的猫

我也听得见杯盏的声音

似乎有淡淡的叹息

我们都从漫长的旧日子中回来了

「你好吗?你还认识我吗?」

我问,也许,你也会问同样的问题


花园里长出了几株我不认识的花

还有一些不明来历的东西:树、十字架

两只松鼠、一段往事

我来过了,又缓缓离开


不经意留下了三分之一的烟蒂


五十七岁,几乎完全相信

是诗在写我而不是我在写诗

这句话你好像也说过

正如我前去拜访,你倚窗而问:谁啊?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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