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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炼新译乔治·奥威尔1984(节选)

诗讯

2021-06-27 16:53:24


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节选)


  杨炼 译

  从灯光雪亮的狭长走廊那头,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向他走来。是那个黑头发姑娘。自从上次在旧货铺门口他撞见她,已经四天过去了。当她走近些,他看见她右臂缠着绷带,因为绷带颜色和蓝制服相同,在远处不清楚。可能她推转那小说构思的大万花筒之一时“粗暴”了点儿伤了手。这事故在小说司司空见惯。

  就在他们相距四米左右时,那姑娘绊了一跤,差点迎面扑到地上。她发出一声呼痛的尖叫。她一定又摔到那条受伤的胳膊上了。温斯顿立定脚步。姑娘已经跪了起来。她的脸色一片蜡黄,衬得嘴唇格外红艳。她的眼睛紧盯着他,求助的神色看上去不像出于痛苦,倒更像出于害怕。

  一股异样的感情在温斯顿心里涌起。他面前是一个想要杀害他的敌人:同时,他面前又是一个受伤的、也许骨折了的人。他已经本能地跨向前去帮助她了。他看到她摔在包扎着的手臂上那一刻,他感到那疼痛就在自己身上。

  “你摔疼了吗?”他问道。

  “没什么。我的胳膊。一会儿就会好的。”

  她说着话好像心在怦怦乱跳。她的脸色变得可真够苍白。

  “你没摔断哪儿吗?”

  “没有,没事儿。痛一阵就会好了。”

  她把没事的手伸给他,他搀起她来。她的脸色恢复了一点,看上去好多了。

  “没事儿,”她稍稍重复,“我只是弄疼了手腕一下。谢谢,同志!”

  她说完就朝原来那个方向走去,轻快得就像真的没事一样。整件事不会超过半分钟。感情不形于色已经习惯成自然,况且刚才那事发生的时候,他们正站在一块电屏前。饶是如此,他还是很难不露出一丝惊异,就在他扶起她的一两秒钟那瞬间,那姑娘把一件什么东西塞进他手里。毫无疑问这是她蓄意所为。那是个扁平的小东西。他跨进厕所门时,把它揣进了口袋里,用指尖摸摸它。那是叠成方块的一片纸头。

  他一边站着小便,一边设法用手指在口袋里打开它。显然,那上面一定有写给他的什么话。有一刹那,他一时冲动得想进到单人马桶间去读它。但他很清楚,那样做蠢得厉害。没什么地方能让人更放心,因为电屏永不休止地监视着人们。

  他回到他的工作隔间,坐了下来,把那张纸头扔进桌上的纸堆,戴上眼镜,拉过听写器。他对自己说,“五分钟,至少五分钟!”他的心在胸口通通跳,声音大得吓人。幸亏他在做的工作是一件例行公事,纠正一长串数字,不需要太多的注意力。

  不管那纸片上写的是什么,一定有某种政治意义。他能估计到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性较大,就像他害怕的,那姑娘是个思想警察的特务。他不懂思想警察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递送他们的信息,可也许他们自有其理由。纸片上写的或许是一个威胁,一张传票,一个要他自杀的指令,一个文字构成的圈套。但还有一种可能,荒诞不经得多却不停抬头,他怎么也压不下去。那就是,那信息根本不是来自思想警察,而是来自某个地下组织。没准兄弟团确实存在!没准那姑娘就是其成员!这念头无疑太荒唐了,但那纸头一碰他的手,他心里就跳出了这个想法。又过了几分钟之后,来了另一个比较切实的解释。即使现在,虽然他的理智告诉他,那信息或许就是死亡——可他仍然不信,那不可理喻的希望固执不去,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不要在对听写器低声说出数字时,让嗓音发颤。

  他卷起做完的工作,丢进输送管。八分钟过去了。他又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叹了口气,拉过来下一批工作,那纸头就在上面。他把它摊开。上面歪歪斜斜几个手写的大字:

  我爱你。

  他惊得一时都忘了把这惹祸的东西扔进缅怀洞。当他要扔时——尽管他很明白,显出过多兴趣有多危险——还是忍不住要再看了一遍,就想确认那上面真有这些字。

  这天上午他无心工作了。要掩饰他的激动,不让电屏察觉,比专注于那些琐细的杂事更难。他觉得肚子里像烧着一把火。在嘈杂、拥挤、闷热的食堂吃午饭成了种折磨。他本想午饭时能清静一会儿,但倒霉的是,那个蠢蛋帕特森又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他的汗臭盖过了炖菜的一点点味道,嘴里还喋喋不休着仇恨周的准备情况。叫他特别兴奋的,是他女儿的侦缉队为此制作的一个两米宽的老大哥头像纸板模型。烦人的是,嗡嗡的人声中,温斯顿简直听不清帕特森说了什么,只得不断问他重复那些蠢话。只有一次,他瞥见了那个姑娘,和另外两个姑娘坐在食堂那一头。她像没看见他一样,他也就不再朝那个方向张望了。

  下午稍稍好过些。午饭后立马接到一些比较复杂困难、必须几小时撇清杂念完成的工作。这是要假造两年前的一些生产报告,以便损害核心黨内一个重要成员的威信,此人现在已经蒙上了阴影。这是温斯顿最拿手的事情,有两个多小时他竟然把那姑娘完全置诸脑后了。但接着,她的面容又回到他记忆里,勾起了难以克制的想一个人清静一下的炽烈欲望。没有独自的环境,简直没法把这新状况理出个头绪。今晚他又得去街道居委会中心站活动。他草草咽下食堂里又一顿无味的晚饭,匆匆赶到中心站去,在一个正儿八经的傻瓜“讨论组”参加了讨论,打了两局兵乓球,喝了几杯杜松子酒,听了半小时“英社与象棋的关系”的报告。他精神上早厌倦了,但他不愿缩短在中心站逗留的时间。自打看到我爱你三个字,他要活下去的欲望陡然高涨,为些许小事担风险就太傻了。一直到了二十三点,他回家上床以后,在黑暗中他才能连贯地进行思考——只要你保持静默,甚至可以安全避开电屏的监视。

  要解决一个实际问题:怎么和那姑娘联系,安排一次约会。他不再认为她可能是给他下什么圈套了。他知道不是那样,因为当她递给他那纸条,有种明白无误的激动。显然她吓得要命,她本来就该吓坏了。同样不可能的是,他心里会想过拒绝她。仅仅五天前那晚上,他还想用一块铺路石砸烂她的脑瓜,可那已不重要了。他想着她赤裸年轻的身体,像被梦见的那样。他原以为她和所有别人一样蠢笨,脑袋里塞满谎言和仇恨,肚子里塞满冰坨。一想到他可能会失去她,那雪白娇嫩的躯体可能从他身边滑走,他就满心恐慌!最令他担心的是,如果不立刻和她联系,她或许会就此改变主意。但要和她见面,具体的难度太大了。这就像下棋,你已经被将死了,却还想再走一步。无论你朝哪个方向,电屏都在对着你。事实上,从看到纸条起,五分钟之内,他已想遍了所有可能和她联络的方法。而现在,有了思考的时间,他又逐个把它们再想一遍,就像在桌上摆开一排工具。

  显然,今天上午那样的相遇无法重演一遍了。要是她在纪录司工作,会相对容易些,但对大楼里小说司的设置情况,他只有个极为模糊的概念,再说他也没什么借口去那里。要是他知道她的住处和下班时间,他可以设法在她回家的路上见她,可跟着她回家并不安全,因为这意味着在真理部外面游来荡去,一定会引起别人注意。至于邮寄一封信给她,想都不要想。这是常规而非秘密,所有信件在递送中都要被打开检查。实际上,很少有人写信。偶尔万不得有必要传达信息,就用印好的明信片,上面有一长串短句,你划掉不适用的句子就行了。反正,他也不知道那姑娘的名字,更别说地址了。最后他决定最安全的地方是食堂。如果当她单独坐在一张桌子旁时,他能接近她,在食堂中间某处,离电屏不要太近,周围人声嘈杂——如果这样的情况延续个三十秒钟,就有可能交谈几句。

  接下来的一星期里,生活就像在做一个辗转发侧的梦。第二天,他将要离开食堂时她才进来,那时上班哨已吹响了。她想必是调到了晚班。他们俩擦肩而过时互相不看一眼。再过一天,她在通常时间出现在食堂里,但是和三个姑娘在一起,而且就坐在电屏下面。接着三个可怕的日子,她根本没出现。他整个身心极度敏感,倍受折磨,像种一碰即碎的玻璃。他的一举一动,不管是声音还是接触、他说出的还是听见的词,都成了受不了的痛苦。即使睡着,他也无法完全逃避她的形象。他这些天里没碰过日记。如果说有什么能缓解他一点,那就是他的工作,有时可以一口气十分钟忘掉他自己。她出了什么事,他一无所知,也不能去打听。她也许已经人间蒸发了,也许自杀了,她也许已被调到大洋国的另一边去了:最糟也最可能的是,她或许只不过改了主意,决定避开他了。

  再过一天,她又出现了。胳膊上没了悬吊的绷带,而手腕上裹着药膏纱布。看到她,使他喜出望外得禁不住直直盯了她几秒钟。下一天,他差点同她说成了话。那是当他进食堂的时候,她单独一人,坐在一张离墙很远的桌子旁。时间很早,食堂里人还不多。队伍慢慢前进,温斯顿差一点就到柜台时,又因为前面有人抱怨没领到糖精耽误了两分钟。当温斯顿领到他的饭菜,开始朝那姑娘移动,她仍一个人坐着。他一边用目光搜索着她后面桌子上的位置,一边若无其事地向她走去。她只在三米开外了,再有两秒钟就可到她身边了。正在这时,他背后忽然有人叫他“史密斯!”他假装没听见。“史密斯!”那声音又重复了一次,更响亮了些。再假装没听见已经没用了。他回头一看。是个头发金黄、嘴脸蠢笨的年轻人,名叫维尔希,他并不熟悉,可正笑着邀他坐到他桌边一个空位子上。拒绝他是不安全的。被别人认出之后,他不能再坐到一个身边没有伴儿的姑娘桌上。这太容易引起注意了。于是他露出笑容,坐了下来。那张金发蠢脸也笑容相迎。温斯顿恨不得提起一把斧子把它劈成两半。没几分钟,那姑娘的桌子也坐满了。

  但她一定看见了他朝她走去,或许她领会了这个暗示。第二天,他故意到得很早。果不其然,她又坐在老地方近旁一张桌边,又是一个人。队伍里排在他前面的那个人,是个个子矮小、动作敏捷、甲壳虫似的家伙,有张扁平的脸,小而多疑的眼睛。当温斯顿端着盘子离开柜台时,他看到那小个子正直接走向那姑娘的桌子。他的希望又落空了。更远一张桌子上有个空位子,但那小子的模样显出他颇在意自己,他一定会挑一张最空的桌子。温斯顿的心凉透了,只好跟在后面。如果不能和那姑娘单独在一起,什么用都没有。正在此时,忽听“哗啦”一声巨响,那小个子摔了个四脚朝天,他的盘子飞得不知去向,汤和咖啡在地上四溅横流。他爬起来,恶狠狠地盯了温斯顿一眼,显然怀疑是他使了绊。不过没关系。五秒钟之后,温斯顿心头突突乱跳着,他坐在姑娘的桌旁了。

  他没有看她。放下盘子就埋头吃起来。最重要的是趁别人没来赶快说话,但他忽然一阵疑惧袭心。自从她最早向他表白以来,已过去一星期了。她可能改了主意,她一定改了主意!这事儿绝不可能有圆满的结局;真实生活里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要不是这一刻他看见那长头发诗人安普尔福思端着菜盘满屋逡巡,想找座位坐下,他很可能就此退缩了。安普尔福思对温斯顿有种说不出的依恋,如果看到温斯顿,肯定会坐到他桌边来。只有大约一分钟,要行动就得快。温斯顿和那姑娘吃着饭。他们在吃菜豆做的汤汤水水的炖菜。温斯顿就咕哝着说起来。他们都没抬头,一边慢慢用勺子把稀溜溜的东西喂进嘴里,一边低声交换几个必要的词语。

  “你什么时候下班?”

  “十八点三十分。”

  “咱们在哪儿见面?”

  “胜利广场,纪念碑旁边。”

  “那里尽是电屏。”

  “人多不要紧。”

  “有暗号吗?”

  “没有。看见我在人群里再过来。不要看我。跟在我身边就行了。”

  “什么时间?”

  “十九点。”

  “好。”

  安普尔福思没看见温斯顿,在另一张桌子旁坐下了。他们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子旁,也没互相看一眼。那姑娘很快吃完午饭就走了,温斯顿留下来抽一支烟。

  温斯顿比约定时间早就到了胜利广场。他徘徊在那个大笛子似的纪念柱基座周围,柱顶上,老大哥的塑像凝视着南方的天际,那里的一号空降区战役中他曾歼灭了欧亚国的飞机(几年前,则是东亚国的飞机)。纪念柱前面的街上,一个骑马人的雕像,据说是奥利佛 · 克伦威尔。约定时间过了五分钟,那姑娘还没出现。温斯顿心中又是一阵疑惧。她没来,她变主意了!他慢慢走到广场北面,认出了圣马丁教堂,这带给他些许欢欣。那个教堂的钟声——当它还有钟的时候——曾奏出过“你欠我仨铜子儿”的歌声。这时他看见了那姑娘,她站在纪念柱的基座旁,正在读或假装在读上面贴着的一张招贴。在她身边没聚集更多人时走近她,是不安全的。纪念碑周围满是电屏。可这时忽然发生一片喧哗,一阵重型车辆的隆隆作响从左边传来。一时间人人都像在奔过广场。姑娘轻捷地绕过基座上的狮子,混入了人流中。当他跑过去,从叫喊声中听出来,原来有一个押送欧亚国战俘的车队经过。

  此时密集的人群已经拥塞住了广场的南边。温斯顿平时遇到这种场合,总是溜边的。这次却又推又搡,朝人群中间挤过去。不久,他就到了离那姑娘伸手可及的地方,但之间夹了一个胖硕的无产者和一个肥得差不多的女人,没准是他老婆。他们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肉墙。温斯顿侧过身子,把肩膀插进他们之间,狠命一挤,打开一个缺口,可五脏六腑也像被那两座肉山碾成了肉浆。汗淋淋地终于突破阻隔后,他就站在那姑娘旁边了。他们肩挨着肩,眼睛都呆呆直视着前方。

  一长串卡车正缓缓开过街道,车上四角站着手提冲锋枪、面无表情的警卫。卡车里面,许多脸色发黄、穿着破烂草绿军装的人,紧挤着蹲在一起。他们悲哀的蒙古种的脸望着车外,一片木然。时不时地,卡车一颠,车上就发出几下铁链的叮当声:所有囚徒都戴着脚镣。一车接一车愁容满面的俘虏开了过去。温斯顿知道他们在那,但他只间断着看他们。那姑娘的肩膀和她手肘上面的胳膊都轻压着他。她的脸颊近得像能感到那温暖。她立刻掌控了局面,就像上次在食堂里。也像上次那样,她不露声色地开始说话,连嘴唇都几乎不动,这一阵低声咕哝,很容易被嘈杂的人声和卡车轰鸣淹没过去。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

  “星期天下午你能调休吗?”

  “能。”

  “那么听好了。你得记住。去帕丁顿车站——”

  她逐一交代他要走的路线,就像个军事部署,清晰明确得令他惊异。坐半小时火车;出车站往左拐;沿公路走两公里:有座没了顶梁的大门;走上一条穿过田野的小径;接一条长满野草的路,灌木丛间又有一条小路,上面横着棵长了青苔的枯树。她说着就像脑袋里有张地图一样。“你能记住这些吗?”她最后低声说。

  “能。”

  “你左转,再右转,再左转,那扇大门没有顶梁。”

  “知道。什么时间?”

  “十五点左右。你可能得等。我从别的路去那。你肯定都记清了?”

  “是的。”

  “那快点离开我吧。”

  她用不着告诉他这个。但他们在人群中一时还脱不了身。卡车还在经过,人们还傻呆呆看个没够。开始时有人嘘了几声,但只是人群中的黨猿发出的,很快就停止了。现在人们的情绪主要是好奇。不管欧亚国还是东亚国来的外国人,都是种奇怪的动物。除了俘虏,很少有人真看到他们,即使俘虏,也只是匆匆一瞥,也没人知道他们下场如何。其中,只有几个被作为战犯吊死,其他人就无影无踪了,想必送进了强制劳改营。蒙古种的圆圆脸过完,让位给了比较欧洲样子的脸,肮脏,疲惫,胡须满面。从毛茸茸的面颊上,时有紧盯的目光和温斯顿对视,但也一闪而过。车队终于过完。在最后一辆卡车上,他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满脸络腮胡子,直挺挺地站着,双臂交叉在胸前,好像久已习惯了把它们捆在一起。温斯顿和姑娘分手的时候到了。可就在最后一刹那,趁人群还围着他们,她的手摸到他的,很快地捏了一下。

  这一捏不可能超过十秒钟,但两人的手好像已握了很长时间。他有机会熟识她手上每个细节。他探察了纤长的手指、椭圆的指甲、劳作中磨出茧子的掌心、手腕上光滑的皮肤。就这么一摸,他已像看到似的能认出来了。此时他想,他还不知道姑娘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也许是棕色,但黑头发的人有时眼睛是蓝色。再回头看她,未免太愚蠢了。在拥挤的人群中,他们的手看不见地攥在一起,他们的目光直视前方,而取代姑娘看着温斯顿的,是那个上了年纪的俘虏,他悲哀地从毛发胡须间朝他凝视着。

  温斯顿穿过那条稀疏树荫中延伸的小径,走进树枝分披处,一汪金黄的阳光。左边的树下,地面上长着朦胧成片的风信子。空气似乎在亲吻他的皮肤。这是五月的第二天。斑鸠在树林深处什么地方轻唤着。

  他来早了一点。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麻烦,那姑娘显然很有经验,这减少了他平日的恐惧。她想必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般说来,你不能想当然地以为在乡下一定比伦敦更安全。不错,乡下没有电屏,但总有遇到暗藏窃听器的危险,它们会录下并辨认出你的声音;此外,独自出门而想不引起注意可不容易。一百公里以内,不非得你带身份证去申请许可,但火车站附近时而有巡逻队游逛,检查在那遇到的黨猿证件,问一些烦人的问题。可那天没有巡逻队,出了火车站,他一路上小心回头瞄着,确信没人盯他的梢。火车上尽是无产者,暧和的天气让大家心情愉快。他坐的硬座车厢里被一个大家庭塞得满满堂堂,从没了牙的老奶奶到刚满月的婴儿,他们相当坦率地告诉温斯顿,他们下午去乡下亲家处串门,顺便也搞些黑市黄油回来。

  小路渐渐宽阔起来,很快他就到了她告诉他的那条羊肠小径上,那是牛群在灌木丛间踩出来的。他没有手表,但时侯还没到十五点。风信子在脚下茂密极了,没办法不踩踏它们。他蹲下来,摘了一些,半是排遣时间,半是隐隐约约想见到姑娘时给她献上一束花。他採了一大把,正闻着它们那病怏怏的淡淡香气时,忽然背后一阵踩踏枯枝的清晰脚步声,把他吓得动弹不得。他继续採着风信子。这是此时唯一能做的。那可能是那姑娘,但也可能他压根就被一直跟踪着。回头看正显出做贼心虚。他採了一枝又一枝。这时有只手轻轻落到了他的肩上。

  他抬头一看。是那个姑娘。她摇摇头,显然在警告他不要出声,然后拨开树枝,很快地引着他沿小径走进树林深处。看得出来她以前来过这里,因为她像习惯了似地,避开那些坑坑洼洼。温斯顿跟在后面,仍抱着那一大把花。他第一个感觉是放心,而他看着那个健康苗条的身子在前面移动,那条猩红色腰带,勒紧得刚好显露出她臀部的曲线,一种自惭形秽之感,沉重地压上心头。就是事到如今,如果她回头看他,仍然很可能干脆打退堂鼓。空气的甜美和树叶的葱翠都令他气馁。打从他走出车站,五月的阳光已经让他感到肮脏和病态,一个室内封闭之物,皮肤上的毛孔积满了伦敦的煤灰。他想到,至此为止她可能还从没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过他。他们到了她说过的那棵枯树旁,她一跃而过,使劲拨开一片人迹未至的灌木丛。温斯顿跟着她来到一块天然的小空地,一座青草覆盖的小土丘,被周围高高的幼树遮得严严实实。那姑娘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咱们到了。”她说。

  他面对着她,相隔只几步远。可他还是不敢靠近她。

  “在路上我不想说什么话,”她又说,“万一那儿藏着话筒呢。我猜不会,但仍有可能性。那些畜生中总有一个可能认出你的声音。这里就好了。”

  他仍没勇气靠近她。“这里就好了?”他笨笨地重复着。

  “是的。你看这些树。”那些都是小榛树,以前被砍伐过,后来又抽了新芽,一片细长的杆子林,没有一棵比手腕粗。“没有一棵大得能藏话筒。再说,我以前来过这儿。”

  他们只在没话找话说。他成功地走近了她一些。她挺直了腰站在他面前,脸上的笑容微微带点儿嘲讽,像在问他为什么迟迟不动手。风信子掉在地上。好像自己散落掉似的。他抓住她的手。

  “你能相信吗,”他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眼睛是什么颜色?”他注意到,它们是棕色的,一种浅棕色,衬着浓密的睫毛。“现在你看清我真模样了,还愿意再看我吗?”

  “愿意,很愿意。”

  “我三十九岁。我有个摆脱不了的妻子。我患静脉曲张。我有五颗假牙。”

  “我一点儿不在乎,”那姑娘说。

  下面,很难说谁主动,她已经在他怀里了。起初,他除了绝对的难以置信,简直感觉不到什么。那个年轻的身躯靠在他身上有些紧张,一头黑发贴在他脸上,接着真的!她竟抬起了脸,而他吻了那宽阔红润的嘴唇。她的双臂搂紧了他的脖子,她唤着他亲亲,宝贝,恋人。他把她拉倒到地上,她一点儿都不抗拒,任随他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可真实情况是,肌肤相亲,这并没让他身体上感到多么兴奋。他感到的仅仅是难以置信和自豪。这件事终于发生了,但他没有肉体的欲望。事情来得太快了,她的青春和美,吓着了他,他太习惯了过没有女人的生活——他也不知为什么。那个姑娘坐了起来,从头发里捡出一朵风信子。她靠着他坐着,伸手搂着他的腰。

  “没关系,亲爱的。不要着急。整个下午都是我们的。这地方是不是很隐秘?有一次集体远足我迷了路才发现的。要是有人过来,一百米以外就能听到。”

  “你叫什么名字?”温斯顿问。

  “裘莉亚。我知道你叫什么。温斯顿——温斯顿 · 史密斯。”

  “你怎么知道的?”

  “我想我打听事情比你有能耐,亲爱的。告诉我,那天我给你递纸条之前,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他一点也不想对她说谎。一开始就告诉她最坏的想法,甚至也算一种爱的表示。

  “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恨你,”他说,“我想强奸你,再杀死你。两个星期以前,我真的想用一块铺路石把你砸个脑袋开花。要是你真想知道,我以为你和思想警察有关系。”

  姑娘欢声大笑起来,显然把这话看作对她巧妙伪装的恭维。

  “思想警察!不会吧?你真那么想吗?”

  “嗳,也许不完全那么想。可从你外表看——就因为你又年轻,又肉感,又健康,你知道,我以为,也许——”

  “你想我是个好黨猿。言行纯净。旗帜、游行、口号、比赛、集体远足,搞所有哪些玩意。而且你想只要我有机会,就会揭发你是个思想犯,把你干掉?”

  “是啊,差不多就那样。太多年轻姑娘就像那样。你知道。”

  “都赖这破玩意,”她说,一边扯下少年反性同盟的猩红色腰带,扔到一根树枝上。接着,手碰到腰好像让她想起什么,她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巧克力,掰成两半,给了温斯顿一块。他还没吃就从香味里知道这巧克力很不寻常。它用银纸包着,颜色深黑发亮,而一般的巧克力都是暗棕色,又松又散,吃起来像人们说的有股烧垃圾的烟味。但有时候,他也品尝过像她给他那种巧克力。那第一阵香味勾起了他某种记忆,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可那感觉很强烈,萦绕不散。

  “你从哪儿弄到这东西?”他问。

  “黑市呗,”她满不在乎地说,“瞧,我其实就是那种女孩。我擅长耍把戏。我曾是少年侦缉队地队长。每周三个晚上给少年反性同盟做义工。我花大把的时间在伦敦到处张贴他们该死的胡说八道。游行时我总是旗手。我看上去永远欢乐,做事永不退缩。我是说,加入大家一块儿呼喊,这是保护自己的唯一办法。”

  温斯顿舌头上,第一块巧克力已经融化了。味道很好。但那记忆仍在他意识到边缘徘徊,一种能清清楚楚感觉到、却没法还原出具体的形状,像你用眼角余光瞥见的东西。他把它撇开到一边,只知道那是关于一件令他懊悔又无从挽回的事。

  “你年纪轻轻,”他说,“比我小十几岁。我这么一个人,能让你看中什么呀?”

  “你脸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我想冒一下险。我很会发现不属于他们的人。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反对他们。”

  他们,看来是指黨,尤其是核心黨,她用公开嘲弄的语气谈论他们,那种怀恨的情绪令温斯顿不安,虽然他知道如果要找任何安全之处,他们此刻就呆在安全的地方。她身上还有一件事使他吃惊不已,那就是她满嘴粗话。黨猿照说不能说骂人的话,温斯顿自己就很少骂人,至少不大声说。而裘莉亚却似乎一提到黨,特别是核心黨,就非得用小胡同里粉笔涂鸦那种词语不可。他不是不喜欢。这只是她反对黨和黨所有做法的一种表现,而且颇为自然和健康,好像一匹马嗅到烂草打喷嚏。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个空地,又穿过稀疏的树荫走回去,只要小径够宽可以并肩走,就互相搂着腰。他发现,拿掉腰带之后,她的腰身现在柔软多了。他们把说话声音压得很低。裘莉亚说,出了小空地,最好不出声。现在他们到了小树林边上。她让他停步。

  “别出去。外面没准有人看着。我们藏在树枝后面就没事。”

  他们站在榛树林荫里。阳光透过无数叶片洒在他们脸上,仍是温热的。温斯顿眺望着远处的田野,颇感惊异地发现,他竟认识这地方。他一看就知道了。这是一个老牧场,草被啃得参差不齐,一条羊肠小径曲曲折折穿过其间,到处是鼹鼠洞。对面树篱稀稀疏疏,隐约可见榆树枝在轻风中摇曳,女人长发般的树叶微微飘动。尽管看不见,但一定就在附近什么地方,有一条小溪,碧绿的水潭中鲤鱼游动。

  “这里是不是有条小溪?”他耳语着。

  “是啊,是有条小溪。在旁边那块田地边上。里面有鱼,很大的。你能看见它们在柳树下的水潭里,摇着尾巴。”

  “那是黄金乡——简直是黄金乡,”他喃喃地说。

  “黄金乡?”

  “没什么,真的。一个有时我在梦中看见的景色。”

  “瞧!”裘莉亚在耳边叫。

  不到五米远的地方,一只画眉停在一根和他们的脸几乎平齐的树枝上。也许它没看见他们。它在阳光里,它们在树荫里。它伸展开翅膀,又小心地收回来,把头低下一会儿,像在朝太阳致敬,接着嘤嘤咛咛地唱了起来,在下午的寂静中,那音量颇为惊人。温斯顿和裘莉亚紧挨在一起,听入了迷。就这么一分钟又一分钟,那鸟儿的音乐唱了又唱,意想不到的变化莫测,绝无一丁点重复,就像是有心炫耀它精湛的技艺。时而它停歇片刻,舒展一下羽翼,再收敛回来,挺起闪光粼粼的胸脯,又放怀高歌。温斯顿隐隐带着一种崇敬看着它。那鸟儿在为谁、又为什么歌唱?并没有配偶或情敌看着它。是什么让它栖身在这孤寂的林边朝虚空兀自放歌?他心想,不知附近有没有安装窃听器。他和裘莉亚在悄悄耳语,窃听器不能听不到他们的话语,却能听见这只画眉的歌声。也许在这器械的另一端,有个甲壳虫似的小个子在留神倾听——听着鸟鸣。而画眉歌声的洪水不停增长,把所有这些疑虑逐出了他的头脑。鸟声混合着枝叶间筛下的阳光,真好像醍醐灌顶。他停止思考,仅仅去感觉。他怀里的姑娘腰肢柔软温暖。他轻轻转过她来,让两人胸脯贴着胸脯;她的身体似乎融化进他的了。他的手摸到之处,都像水一样柔顺驯服。他们的嘴唇紧贴在一起;和刚才硬邦邦的接吻大不相同。当他们再次挪开脸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深深叹了口气。那只鸟也吃了一惊,扑翅飞走了。

  温斯顿嘴唇贴在她耳边,轻轻说,“现在。”

  “别在这儿,”她耳语着回答,“回到林子里去,那儿安全些。”

  很快,他们回到了小空地上,一路上折断了几根树枝。一回到小树丛里,她就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两个人都呼吸急促,但她嘴角上又漾出了笑意。她站着看了他一下,就伸手去拉她制服上的拉链。哦,是的!就像他梦见的一样。敏捷得就像他想象过的,她脱掉她的衣服,扔在一旁,那种美妙的姿势,简直把全部文明置诸脑后。她的肉体在阳光下莹洁白皙。可他一时没去看她的肉体;他的目光钉在那张大胆微笑着的有雀斑的脸上。他在她面前跪下来,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你以前干过吗?”

  “当然。几百次——嗳,总有几十次吧。”

  “和黨猿一起?”

  “是的,总是和黨猿一起。”

  “和核心黨的黨猿一起?”

  “没有,没和那些畜生干过。但如果有半点机会,他们不少人会乐意的。他们才不像假装的那么道貌岸然。”

  他的心跳了起来。她干过几十次了:他真希望是几百次,几千次。任何堕落腐败之事都让他满怀期望。谁知道,也许表面之下,黨已经腐朽了。它崇尚的艰苦朴素和克己奉公,只不过是掩饰罪恶的虚装。如果他能给他们都传染上麻风或梅毒,他会开心死了做这事!他乐意做一切能腐化、削弱、败坏的事!他拉她跪下来,两人面对着面。

  “听好了,你有过的男人越多,我越爱你。明白吗?”

  “完全明白。”

  “我恨纯洁,我恨善良!我不希望哪里有什么美德。我希望每个人都腐化透顶。”

  “那么好的,我很配你,亲爱的。我腐化透顶。”

  “你喜欢做这事儿吗?我不是仅指我:我指这件事本身?”

  “我热爱这件事。”

  这是他最想听到的话。不止是一个人的爱,而是动物的本能,不加区别的简单欲望:这就是能把黨撕碎的力量。他把她压倒在草地上,在掉落的风信子中间。这一次没什么困难。过一会儿他们的胸脯起伏放缓到了正常速度,他们愉快而疲惫地分开躺到地上。阳光似乎变得更暖了。两人都有了睡意。他把丢下的制服拉过来,盖在她身上。两人立刻就坠入梦乡,睡了差不多半小时。

  温斯顿先醒来。他坐起来,看着她那张仍枕着手掌、静静安睡的雀斑脸庞。除了那嘴唇,你不能说她美丽。如果你细看,她眼角有一两条皱纹。短短的黑发格外浓密柔软。他忽然想起还不知她姓什么,住在哪里。

  此刻睡着的、年轻健康而无助的身体,激起了一种怜悯、保护的心情。但刚才他在榛子树下听画眉鸟鸣叫时感到的那种盲目的柔情,却并未完全回来。他拉开了制服,细瞧她雪白柔嫩的躯体。他想,在过去,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身体,看得动了欲念,一切就那么简单。但如今已经没有纯粹的爱或纯粹的性欲了。没一种感情是纯的,因为一切都夹杂着恐惧和仇恨。他们的拥抱是一场战斗。高潮就是一次胜利。这是对黨的一次打击。这是一个政治行动。

  (本节选自杨炼译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第二章)

  (编辑: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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