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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桑自选诗十首

今日好诗

2021-08-02 21:03:07



胡桑,诗人、译者、学者, 1981年生于浙江省德清县。德国波恩大学访问学者(2012-2013)。同济大学哲学博士(2014)。2017年度海峡两岸十大作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著有诗集《赋形者》(2014)。诗学论文集《隔渊望着人们》(2016)。散文集《在孟溪那边》(2017)。译著有辛波斯卡诗选《我曾这样寂寞生活》(2014)、奥登随笔集《染匠之手》(2018)、罗伯特•洛威尔诗选《生活研究》(2019)等。现任教于同济大学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





胡桑自选诗十首


滞留者素描


飘蓬忽经旬,今此又留滞。

              ——余怀



在雾霾中,他走过一片街区,

国定支路像一个忍受着沉默的岛屿,

菜场的叫卖声加速了他的漂移。


散步犹如一场收集误解的旅行,

他醒来,脚上踢着

疑惑的落叶,在歧义中徘徊。


初冬的树叶已被装载,而骄傲

使垃圾车失去了平衡,

他一边走一边低语:“是我。”


这两个字消失于汽车的鸣声中。

他走入暮霭深处,一阵刺痛

找到了他,寒冷在加重。



接受一场失败。窗子关闭着,

提防着浑浊的寒冷,

但是无法抵挡屋内逐渐增加的黑暗。


通过距离,他几乎不能认出自己,

然而在行人的脸上,他看见

无从兑现的乡愁。“这就是我。”


一个偶然的自我,在这条路上

花掉唯一的十分钟,在思考的

片刻,云朵已越过这片街区。


他回到这里,每一次呼吸

与另一些生命分享着同一个节奏,

隔街的遥望减轻了他内心的恐惧。



小区楼下的一株蜀葵


此刻,生命只是恐惧,

在秋风中变得小心翼翼,

可我拍摄过它,与它的寂静相遇。


在破椅子的承诺中,

老人们谈论着菜价和子女,

时光的充电器,补充着伦理的电压。


那个可能遭遇车祸的中年男人,

拄着拐杖,凹陷的脑壳是一个寓言,

他来回走在楼下,有时与我交换眼神,

他是否越过了深渊,修复了欲望的数据线。


可怜的身体,必须忍受裂痕,

在清晨信任浓艳的花朵,

黄昏信任变质的记忆,

每个人灵魂的减法相互模仿。


对面楼里的女疯子大声呼叫,

使你意义的打卡机失灵了片刻。

蜀葵已缺席,从过去借来疑惑的影子。



安顺路


入夜的街道打着哈欠,

他走在五金店门口,一语不发。

飞鸟并未如期出现在云端。

他停顿于楼梯门口,丧失了激情。

小区门卫缩在大衣里,

眼神并不怎么信任这个迁徙者。

冬天命令柳树落下叶子,

阳光有点司空见惯。他穿着

薄底皮鞋,膝盖冻得疼痛,

内心所欠缺的部分却更加突出。

一张新床将要迎接这枚肉体,

还好,他无须喝下一夜的风,

日子在进门时就重新开始了。

此刻,他只想飘到黑暗的中心,

吃下几只冰凉的柑橘,那是

长沙的友人刚刚寄到的醉意。

好几次,携带着透明的忧郁,

从捡破烂的老夫妇旁走过,

一捆捆废纸板如此整饬,

仿佛夹着他隔夜的苦楚。

更多的老人在卫生站里量血压,

会心于死亡的迟缓。

梧桐树与他交换静默。

耻辱会让人们懂得如何去爱吗?

钥匙显得憔悴,可透过窗,

他每天呼吸着公共的谎言,

煮过的牛奶里有着陌生的焦虑,

和每况愈下的自我审视。

今天,他在雾霾中代替人们坐愁,

这么多陌生人,已亲自来到了

公寓,看电视,睡觉,明天需要早起。



渊默的人


夜深了,地铁十一号线还在行走,

向着郊区,那里灯光稀疏而人群繁忙。

一个守望的人,并没有错过蔬菜状的

毛绒玩具,以及爆米花,它们又出现了,

却不能一再逗留,可是,谁也无从指责。


前进,或者后退,夜色不会改变自己的

晦暗。出站口的摩托车等着接送懒散的人,

街对面的烧烤摊烟雾正浓,生活就这样展开着,

人们在肺里交换有限的空气,就像激情消逝,

教会了人们如何亦步亦趋。醒来是一件艰难之事。


穿过沪西校区,废弃的校办工厂轻轻呼应着

过往的脚步。倒闭的面包店隐藏在沉静之中。

与匆匆归家的女人交换眼神,但不能交换匮乏,

整个的过去让我来到了这里,背了一天的伞

没有遇到一滴雨水,一名欲念的囚徒踌躇再三。


那些起皱的树恢复了繁密,这些天几乎

一成不变,迟缓的枝头不可能遇见意外。

电瓶车的灯光裁剪出一对男女的身影,

那谨慎的人,必能看见每一张恋慕的面孔。

夜深了,一个不可复制的日子,正在结束。



长役


苦与乐其何言,悼人生之长役。

                     ——鲍照


步入楼下的树林,我犹如一名远道而来的客人,

在浓郁的樟树、杨柳和水杉中穿过炎热,

想起与你的一次争吵,想起你微暗的身体。

停歇的云指向痛苦的核心,小区外面,桃浦河

扩展着宁静。有些事情来得那么突然,就像

祖母去世,飞机失联,游轮倾覆,化学品在港口

爆炸,就像你换了一部手机,立秋早已过了,

而我还停留在夏日。到底,什么是不可交换的?

什么是不可修复的?有人成为了一只冷漠的台灯,

有人成为了一个对立面。而我说:漫长,漫长。

一棵树指示我如何占有旅行,路人窃窃私语,

我看着,倾听着,那耗费人的空气早已消散,

我们循环,抱怨,又推心置腹。我们沉默不语。



同里光阴


河流是无尽的,承纳了午后的暴雨,

积蓄迟来的荫凉。在虚掩之门内,

木樨、朴树、白皮松无需求助鸠匠,

念及薄雾和岁月,它们长得如此高古。


而果实和枝叶,在镜中零落,园内

退思的官吏,倾听过池里浮动的林木。

理水源于遗忘,那悦耳的反倒是

无形的丝竹,是他人之爱,是那些


停止生长的紫石。园圃渴求宿命,

台阶守护着一次次停泊。迟暮的旧宅

却从未起身,从未哀戚,惟有闺秀

禁锢于阁楼,一边观看,一边创造。


练习静默,伶人编织声音,直至清癯的

墙月满足于悬停,我们终于认出了彼此。

而今,游人们步入疏影,遭遇了戏台,

体内的一个古渡,以及复刻离别的亭榭。


那些季风吹拂的里弄不会被移到别处。

也许是为了遨游,老人们寂坐,一点也不

在意春秋的更替,只在茶水中,了然于

如何消失。复水椽支起的虚空变得满盈。



怜悯


渴翼失去,在清晨的风中,

在摇颤的樟树下,这微暗的光

裸露有限的事物,进入旧时日。


有人离去,如一朵怀恨的云,

飘散,哀泣,出租房盈满了

晦暗的蜂蜜。约束形式,创造


虚无。这千篇一律的爱,

比杯中的水更轻。相遇,只是变形,

两片风留在了两个街区,身体不动。



海雾


已经两天了,

窗子,仿佛是

一条大黄鱼的腹部

淌着水珠。

树木和楼房漂浮在

乳白的云里。

海上来的混沌

没有王冠。

户主们闭门不出。

偶尔几只口罩

行走在樟树下。

偶尔的咳嗽,

普遍的预防,

到处是被隔离的欲念。

一个朋友,宣告离去。

东海的呼吸,

金山的呼吸,

微弱而强劲,

不忍心相互猜忌。

一个国家的生活

需要关机重启。

世情不测,

惧怕出行。

十二村小区犹如一个缩微政府,

锁闭了一个假的时节,

这些戥不出病毒的雾

尚未领取出入证。



轶事:他人


倘若残缺

令人平静,

雪就不必落下。

他将分析

投入迟钝的目光间。

就这么越渡电子瀑布,

小心翼翼,

撤回一步是空白。

风行水上,

细节各自独立,

缠绕在鲸鱼的肺里。


雪不可能落下。

梅雨切割夜色。


疏离的季节令人不安。

然而,他一意孤行,

删除了丰富的雪,

和锁闭的炎热。

衣服上的重力

并不蕴结,

择定的从容

在唇间露出破绽。

记忆朴素地碎裂,

成为瓠落的咖啡馆,

成为嬗变的脚步和口吻,

成为一同安检的背影。



截屏的人


雨季渗透到每一棵树里,

我们的日子分成了窗内和窗外。


微信在昨日的雷声里变得潮湿。

几次转发拥挤出一个蔚蓝的海啸。


流言,不安分的清晨,是轻盈的台阶,

在嫉妒的霉菌深处,谁开始叙述?


站在风景的可能性里,深深浅浅,

错落有致的误读被复制,删除,转存。


在朋友圈,在豆邮,在私信,

在无力的、无理的、物理的平行宇宙。


只有恼人的右键:吐槽,吐槽,吐槽。

三种破坏性的恶。三次展览性的和解。


一场嫉妒的骤雨之后,被缝合的便利店,

漂浮在矛盾里的一扇门,变得幽暗。


扫码支付的友谊,减脂期间的爱欲,

一次次升级的刷屏,终结于拉黑。


内卷时代,嗯,阴影做着仰卧起坐,

练习如何爱自己,如何走向他人。


即便每一束肌肉收缩自如,数据

不能变得轻盈,有人在屏幕里淡漠。


于是,不遗余力地在酒桌上沉默,

静默,寂寞。这就是膨胀,这就是收缩。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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