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大地诗人展(十)窦凤晓
窦凤晓,山东省莒县人,现居日照。出版诗集《天边的证词》《山中》《鹿群穿过森林》,诗作散见于《诗刊》《今天》《诗选刊》《中国诗歌》《诗歌月刊》《诗江南》《青春》《深圳特区文学》等刊物,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
风月大地诗人展(十)窦凤晓
“可以”,“行吧”,“不错”——
语言一过度,思想就荒废了
语言,没有适宜的温度、
有力的臂膀、紧凑的身体,温和
而且时有交织的眼神。语言
就是语言:苍白、片面。
至终,语言会被取消,标志是
生活空间越来越大,大到
逐渐能抖动羽毛、展开跑道。
远,难道不是曾经的热梦吗?
她盯着桌上积压的书本,
大多塑封完整,还没裁开过。
电子产品已占领了多数人的生活,
当然也包括她。她,
越来越讷言,有时不想说,有时
无话可说。以声响召唤知音
的古典手段,早被更丰富的技术淹没了。
而此时,多令人惊异啊:
阳光穿透龟背竹绿叶子的孔隙,
将明亮裁剪成许多小份
投到乳白的地板上。猫抬着头,
冲着某处细细地叫。万物
微微闪烁,充满善意。
她起身去厨房。仅为这一刻
她愿意在这称之为“家”的地方
继续烹饪、编织、修补、打扫。
地板上的方形是扫不掉的,但她那瓶
未曾用尽的洗涤剂,
却仿佛带着一种精神力量。
不知不觉间,人群已经离开——
她走得太远了。暮色一点一点
侵上窗台。远处的高楼
先是耸入烟雨,后来,连横亘于
中间的那片大水也看不见了。
暮色和烟雨联手,慢慢包抄过来。
包围圈在缩小,那核心却仍是硬的、
独立的。此刻她的念头里
浸满了雨。她渴望用几个词来
烘干它,又对词语保持质疑
她起身披上外套,关空调,关灯,
关上门。她走下四十余年来
从未数过、但又了然于心的楼梯,
雾一般的扑簌簌的细雨立刻
接纳了这临时的同道,永远的异己者。
隔着窗子,看鸟群在天空
划开道道黑色伤口,之后,
天空完好地弥合。鸟鸣
被双层玻璃窗过滤了,仿佛停滞。
玻璃沉默,阻绝言说。
但它又愿将整座世界
推演给我看,因为在内心
我留着另一扇窗——另一个
软肋一样的国家,逼着我
坚持信仰,以妥协保留存在。
其中一只,翅膀扑楞到窗台上,
无辜的黑眼睛,探视室内的
囚禁,困窘中的自由仿佛有一朵
花魂,不但引来窥伺,
还对将至的大规模的春色,暗暗
确定好准星,度量好
巷道,风向将决定至关重要的
下一步——也许什么也改变不了。
无人之中,她转换回餐桌旁的
沉默,灰尘长如芥草,她记起当时
突然罹患的险境
她明白,被收缴的中年到来了。
不爱的代价比爱更大。她决定
梦中出发,即刻奔跑。一旦犹疑
时光就会瘫软成毒药。停下来则默默插花,
玫瑰、月季,还有芍药。
而常年的石斛是用不着剪插的,
只要有水,就会活着,就能感知。
眼泪是自然滴落的易碎之物——随后的
遗忘是必要的。因为飞鸟
暂留在天空的记忆只有几秒。
诗,就在这几秒钟里发生,留下
醒目的粗体。
夜深了,前厅一盏小灯
为未归者低低地亮着
——有这盏灯,仿佛日子
就可以日复一日照旧过下去了。虽说
还有无言的眼泪,伴着倔强
回流进时间的底部,淤积成沟壑。
门外,雨水灌进窄小的前庭,
敲击着楝树的叶子,双重的密集使夜晚更薄了。
这情形将持续。第二天
像一粒蓝色丸药,没法儿讲清楚,
创伤是否早就存在,那灯
轻轻张翕,光在薄薄一念间复原,
悲痛而且婉转。深藏未曾说出的:
帆形的海是忘不了的。他知道
活在秒针之上的自我多么疼
——肉体的痛切是撒不了谎的。
书本被保护得很好,塑封整整齐齐
显示洪水安稳,岁月静好,定格在
慵懒而且混沌的“慢”中。但偶尔
鸟鸣啾啾,从漆黑一团的字句间隙
啄出小小一颗星,两颗星,暗夜中
有灵魂,也传递痛楚的心电感应吗?
神的凝视凌虚而迢递,非自书本的
缄默;作为“一”的舵手,不需要
假它者之手。自我运营源于失序期
的好奇之心,很显然,一旦好奇心
打破了某种平衡,拥兵自重的营盘
就将倾斜散乱,暗影暴露出山峦与
深谷的交媾。而愚见并未从禁忌中
汲取警戒!神的瞳孔因无望而放大,
我们却依傍着流逝,继续加速潜行。
一则消息
突然迸出手掌:
小小一簇紫火苗,
在灰白墙壁
与细韧的钢丝间
游走、穿插。
这动人的攀援,同时
还伴有细细的尖叫,
自六角花瓣尖的绒毛末梢出发,
透过微温的屏幕抵达。
下意识中,我抬手
轻轻一拂——
突然,我记起当时
对W·H·奥登般的、
由我亲手塑成的那张脸,
做过完全相同的动作。
时空重合了。我还是
那么年少、轻逸……但
眼下这几朵,显然
已不是埃兹拉·庞德在地铁站
邂逅的那些。额外的美
命我即刻重蹈过去——
同时强调它们
连日雨下的倦怠,一个闪失
季节就翻篇了:仿佛秋天
接通暮年入口,孤单、阴冷,
令世界变成孤儿——最炽烈的爱
也翻不了孤儿的底牌——
谁知道,蝴蝶如何从孤儿的幼年
准入了盛年?盛年又何其短暂?
盛年,不是顺传统之河漂流而至的,
乃源于命运的一念之奇突。蝴蝶
折进一个人的大脑:于是
他拥有了隐秘而易损的那一瞬:
自我专属的蝴蝶。
会意及此,他长吁一口气,
推开椅子站起身,走到窗边。
外面雨已经停了。落日混合在
滚滚霞彩和晦暗的夜之间。
他把背影削成笔直一线,
与窗框重合——
我们都知道,相爱之后
接下来的重启程序更茫然,更复杂、
同时也更确凿了。
一个从没见过海的人
用大半生的时间,
打造了一座海洋。他
先在大地上挖出宽1000米、长至
无限的一块地基,再调集了
100台压路机,昼夜不停地夯平它。
之后,又不知从何处
引来了的清水。并在水里调入了
靛蓝与墨绿。为了更加逼真,
他去了趟海货市场,向鱼贩子
讨了些咸涩。海货市场满地的鳞片
跟踪着他,直到接通新的大海。
鱼群是他按着云彩的倒影
大大小小、一笔笔拓下的。一颗虔诚之心,
值得收藏所有的涟漪。
风帆的技艺他早就掌握了,
鸥鸟对他也不困难。当鸥鸟
撑起风帆的时候,风浪随即就会兴起。
工程接近竣工了。他躺在
峭拔的海岸线上,凝视并思忖,如何让大海
趋近完美。寂静中他晓得了真正的海
必须保守风暴。他提着肉身
走下了海岸。一步一步,直走进
他亲手打造的、无垠又无限的大海中心。
能寄出的即便
仅是缩略版的海,
收件地址也没建成。
六月的雪花糕与云片糕
提着灯笼联袂而来
照海,照风浪,
可见的白茫茫与
不可见的人心茫茫。
海,被独特的缰绳
牵引、上升,
散星般在月下洒开,
你被追问:当上升的痛
大于下坠的快乐,
怎么选,精卫还是嫦娥?
时世早已将精卫
改装了警卫;幽闭嫦娥
一步即折返:
1600米的广寒月桂黄
乃砍树的西西弗斯
对抗得不到定律所设的
通行码禁忌。
广义的囚禁:
他;无用的每一斧
我:无用的每一句
傍晚,她一个人来到操场。
假期疏散了人群,八条跑道空空荡荡,将
赭红色的圆圈全力推开,空荡
拓开了更大的空间,这样,
她“一个人”的事实就显得更为确凿。
她做了一组热身动作。略微迟疑之后,
又做了一组——然后开始奔跑。她不知道
身后有道目光一直尾随着她。
她徒劳地、一圈圈地跑着,直将头顶的
明亮旋转入深灰的蓝。
仿佛看不见的手在天空打水漂:几只鸟
被投入空中,先张着翅膀滑几秒钟,再奋力向后蹬腿,
跌跌宕宕向斜上方飞去。她停下脚步。夕阳
将她的侧影用金线精心地编织出来:辉煌、玲珑,
几乎稍一用力,这幻影就会火花四溅地崩开
——或者正因为这样,或者,
因为头顶那鸟儿,她醒目地停在时间里,
凭着赭红色的跑道怎样收紧。
而白色界线正像汹涌而来的句子,
以她为圆心,向即将到来的黑暗有力地漾开。
“哆”的一声,无明处
有什么落下来:不东不西,
不左不右,不褒不贬
顺流而下的意愿已有多时,
又愿楔于原地。两岸繁复之树
比拟“子不语”,且借舟行
地图将照见自身并无杂质。
过江之鲫背负秘密使命,
将等高线纹路搞乱
黑水鸡、白鹭、鹈鹕,白天鹅
与中途歇脚的鹤。之外,是北方常见的
落叶乔木,枯荣中藏匿仙迹
我们,却因无明而深陷“自然”?
与“偶然”相悖,买舟未成的人生
如何得“自然”?
次日,一场雨将黎明编修进
持续的晦暗,仿佛雨中坐进了那僧人。
我来去开门几次,期有奇迹发生。
按:
1、僧问:“如何是西来意?”师云:“不见如何。”僧云:“为什么如此?”师云:“只为如此。”(利山和尚)
2、有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云:“老僧昨夜栏里失却牛。”(江州龙云台禅师)
3、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咬骨头汉,出去。”(福州大普山玄通禅师)
4、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今是什么意?”僧曰:“恰是。”师乃喝去。(韶州云门熙和尚)
5、僧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不东不西。”(金陵钟山章义道钦禅师)
当我带着一小卷
将要诞生于手、诞生于眼
诞生于心的诗卷上山,原谅我
我不想就此跟你谈到烤鱼
但可以谈谈脚下松软的、
半腐的松针土,它既可能
孕育昆虫,也适宜积累花苞。
也可以谈谈灰色天际线下
家园,太近,太真实。
往后撤远些,才能趋近
——完美的哀伤哲学。再走一段
就扯动了天际线的另一端
夕阳愈来愈热烈、高昂。
我们目见家园如何变成孤岛,
我们滔滔地谈论。突然
安静了下来——一只无形的手
竖起了食指,按上众人的嘴唇。
片刻后,夕阳用最后的辉煌,为群山
拓下一张剪影。我们拾掇好下山
沿途中,留意起烤鱼店的生意。
忽然,那诗开口说话:
说那人,那日,那诗
开口说话。我不干扰,
假定自己真的就是它——
那诗成了复数,而我
借此温故关键的语法。
热心无疑是时光之敌,仿佛
同谋者并非廖如晨星。然而
仅这一首诗是不够的,世界
要求更多的诗,更多的歧义。
梦中记
一天,一首诗
在梦里发芽了,长出
光亮的枝桠,结出
果实样的名字,像是
我的,又像另外的名字。
我无法告诉你
这个梦的卷宗曾
封存在哪个抽屉里,
我无法裁决
一个梦,是否因为太美,
它的逃逸行为
就具有了合理性——
想象这个梦,轻盈
如酢酱草的种子,不断迸发出
更多的漂亮、更大的可能。
应该信任,并为它加冕
——多年来,我不是一直
修葺着这个梦吗?
我不知道这个梦终究
怎样穿越了破晓的分水岭,来到
我的面前的。
我试图随之穿越回
破晓之前的那道微光里,
以浅略的技艺,将它
片片粘合,抟成瓦罐,
装上熹微的光。
听着光和光在瓦罐里
叮咚地晃荡、撞击,我
也许会颤抖、流泪,
也许会舞蹈,歌唱。
2023年1月2日,一两个梦*2
找到我,要我出面证实,
“梦“确如其是:
“唯梦闲人不梦君” *3。
有段时间,梦的频繁拜访
使我明白“梦”才是我的主页君
余事皆“梦迷蝴蝶”。
我准备好纸笔,想记下全部的梦
或许,会因而破译命运的密码,
获得通往幽僻之所的口令?
总之我相信,某一天,
梦会亲自向我解析
它所导演的“非是”将如何
打碎套娃,推开重门。
梦可能是座宅邸,也有可能
是这宅邸的钥匙,
仅用作自我拆解,并不干预
“非我”之外的世界。
这推断是有依据的。
多年来,我不止一次
撞见它自成一体,裸如新生
面对世上种种古怪的事
眼神明亮又空茫,
显露出深刻的迷惘。
我心如撞鹿,
掏出了所有钥匙:
蓝色的那把叫做“无知”
黄色的那把叫做“虚无”
绿色的那把叫做“恐惧”
褐色的那把叫做“爱”。
反复试了一百次后,
“咔嗒”一声,我打开了那个梦!
*1:本人用于记梦的专辑,文体不限。
*2:《一两个梦》,书名,颜峻著
*3:元稹诗句,出自《酬乐天频梦微之》
乌云统治的这段时间
潮白河的风是飒飒。
风讲述水;浮冰;鱼群,
厚冰面上,鹈鹕斜刺着滑行
谁来传译:送你水的属性,
冰的烈焰留给自己
给你猫的轻盈(提前来拜年的你)
把豹子的圆形花纹和它散射的快
留下。我在庭院的镜前
手植一棵无限之树,植进
深而且黑,抵入最深的睡眠。
绿叶抽出乌云的巢穴
游动如动荡的音符,将唤醒我,
以及我之外,所有的我
浊音,轻声,尾音拖住失修的
词语,无法抵达的沉默
小小的、遭逐的花瓣,
掣动了大块无形
整座痛神经。我目睹了
失控的全部过程:
从楚楚卓立,到满目畸零,
仅一瞬间,事情就决定好了。
花瓣——桌面,40厘米。
现场在我头脑中
展开倒叙,所谓“脑雾”?
那这次简直赢麻了:
我居然“扼住了时代的咽喉”,
“掐准了事件的脉搏”,
虽荒腔走板,但居然
押对了,合辙了……
花杆的废墟上,
长出羽毛的轻逸。
40厘米的小绝路,
我遇到飞行中的策兰,
一张郁金香般的脸
多么绝望,多美——
郁金香——策兰的后裔
阅读——吊桶,行将朽坏;
书写——远水,口唇皲裂。
它,声音的助产士;
它,心电图,横线后的曲线。
破碎糅进细雪,指导手指,
要求我“接着写”,
“直写出春天最痛切的那句,
从濒死中夺回来的那句”。
Not
Ideas About the Thing But the Thing Itself(并非物的理念而是物自身)
——史蒂文斯:The Rock(岩石)其中一首
由单弦弹奏的那支曲子
反复地萦回。灰色大鱼在海底潜伏。
那头脑中,某物隐如理念,
恪守、抵制,延宕着世界的倾侧。
渐渐,我意识到谁在弹:
一根孤绝的弦,焕发出高度
敏感的心神,因而分生出无数,
以趋近无限的指法。
世界还在晃动。无需决定:
视野碎片化了,横风透过时间腋下
飘移而过,寻常之物逐渐醒目
无形之手托举着它一一高于自身。
然而,某一刻(偶然及必然),这弦,
毫无征兆地停滞了震颤,从无数中
“豁”地返回到“一”,耳朵稳定了下来。
它(弹者)和我(听者),都有些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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