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新安，1969年6月生，浙江湖州人。习诗多年，已出版诗集《界线》。

风月大地诗人展 （二十六）潘新安

掩护

她就坐在桥头，水泥栏杆的柱子

和柱子之间，局促的间隙，把她单薄的身体

嵌进去，却是正好的

低头，数手中的一沓钱。

十块的，五块的，一边数

一边把卷边和折角抚平

她的手粗糙、笨拙，忘记数到多少了

那就从头再数一遍

我曾经在街上看见我的母亲

但母亲低下头，不愿意让我看见她

两只脚中间放着两个蛇皮袋子

袋口敞开

一个袋子里是毛豆

一个袋子里是李子

如果你用脚尖踢踢她的袋子

你一定不会忘记，她抬头仰望着你时

她的那种眼神，像一只母羊

那桥上的栏杆，就像是她的羊棚前。

不要去打搅她

她正在数钱。这是第三遍。

在舌头上沾湿了手指

就让她再尝一尝

在混合了汗水、毛豆、李子和泥土的味道之后

钱的味道。

电动巡逻车从桥上无声经过

我们一起，挡在她前面，用身体

掩护她

父亲的杂物间

我一直很讨厌我父亲

把别人没用了扔掉的东西，捡回来

一块泡沫，一截钢筋，一枚铁钉

他什么都不舍得

甚至于一张瓦片，半块烂砖头

父亲的杂物间，堆满了

各种各样没用的东西。让我觉得丢脸

但是后来，每当我遇到问题

只要去父亲的杂物间里找

总能找到有用的：

一小片铁皮，一截塑料管

钉子或者绳子。

生活不会总是完美，因为磨损的细节太多了

而我们也从不会去想

我们丢掉了什么

有一些东西那么眼熟，是我曾经扔掉

不知什么时候

父亲把它们又捡了回来

散步

半夜三更散步

是的。我让她走在我的里边

从出租屋

我们喜欢朝东走

喜欢明天越来越近

一盏一盏加入进来的路灯光

一些人和事，一些忧伤

因为夜深了

因为压低了声音

都变成了悄悄话

如果我手里的

她的手，轻轻捏我一下

一定是有一个影子，从身后超上来了

在邮政储蓄银行门前

我慢得几乎停下来

等她选择

有两条路线

一条上南，走过派出所

到霅溪边去

途中经过御龙湾

望着高处熄灯的窗户

总会想起，我们曾假装是那里的住户

但被保安拦下了

——要远一些

另一条向北，路过幼儿园门口

到白渔潭公园

在那里

我们是常春藤和太湖石的旧好

我们看中了落在水面上的一片月光

像一股暗暗的吸力

通过她的手传给我

踮起的左脚原地旋转

而跨出去的右脚夸张地划出一道圆弧

一个华尔兹动作

我带着她

滑向记忆

她有些累了

在公园长椅上

默默坐了半个多小时                                                                    

我拍拍她的手说

回去吧

从我的胸口扬起脸

哦，她说，差点睡着了

减轻痛苦的十种方法

呻吟能减轻痛苦。

吼叫却不能。

找一处干净僻静的墙，背靠着

慢慢蹲下来。抱紧自己。

写一首小诗。写诗的痛苦要比不写诗的痛苦

轻一些。

绕白鱼潭疾走。

到乡下去，到小时候的乡下去。

赤着脚去，闭着眼睛去。

读《追忆似水年华》

从来没有读完过，不是接下去读，是回到开头。

喂给蚂蚁一粒饭糁。

蚂蚁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

杀死一只蚂蚁。

蚂蚁的痛苦仍旧是我的痛苦。

月光和枇杷树真美。

半夜里起来

对自己说，再忍一忍。   

两个比喻

夜里落雪了

想起清少纳言说，飞雪似飞花

同样的比喻，韩愈也说过

人们的趣味到底大同小异

醉心于追求纯粹的美感

一种稳妥的：从形式到形式

今夜的路灯特别明亮

因为此刻路灯光里正飞舞着雪花

——飞雪似飞蛾

当这个危险的比喻突然来到嘴边

飞雪仿佛就有了灵魂

为什么，我心里却充满绝望

今夜，与一场落雪遭遇

我的手心和我的面颊

就像是两块荒凉的小小墓地

水果店

桔皮打了蜡，还有苹果

还有车厘子

防腐剂神奇的功效：

虽然里面已经霉变，黑心了

但外面很好看

外面，一个个透着光彩

甘蔗打了药水，还有香蕉

一篮一篮的草莓

像心里的一朵小火似的

草莓

我想象不出

对草莓，他们干了什么

甜蜜，多汁

两种日常的美好

一转身，就成了腐烂的两个理由

弥漫着官方口气

就像曾经是一位女孩

现在是一家水果店

那种诱惑啊

如同每个人的内心

都开着一家水果店

苹果，哈密瓜，火龙果

我知道你会干的

我知道我也会这么干

从烂的中，剜出好的

一把水果刀就像在反腐

去皮，切块，装盒

那刀把上的手腕伶俐地翻转

甜蜜的依然甜蜜

多汁的依然多汁

小西街之夜

今晚的月晕

像黑啤丰盛的泡沫

把杯口抬高

再加入冰块

哦，我们不停地加冰块

连醉意也有了

我们还缺什么

小木楼上

我们的脚步一挪动

木板就在我们脚下

发出冰块碎裂的声音

那么，这些画

她是在画

这样脆弱的一种声音吗

当她看见

一如我们在此刻看见

她的脸

在画布上一再浮现

（一切的画都是自画像）

我们一边觉得浪费

一边觉得颜料不够用

我们继续加冰块

很多很多冰块

不断塌陷着的冰块

到后来

我们必须用双手紧抓着栏杆

才能从天井里

向深处凝望

第三只豹子

我并不知道

权力是否关进了笼子

但我知道

第三只金钱豹抓住了

野兽关进了笼子

动物园的事件

已经平息

倘使

把孩子关进笼子

把学校关进笼子

校园的事件也将这样平息

现实如此凶险

对豹子来说

山是向上的深渊

而对于我们

阳台、窗户和内心

打开即是深渊

这是另一种死亡

把死亡也关进笼子吧

让死亡慢一些

市陌听雨

你未必听得出

梧桐树叶间的雨声有别于

雪松针叶间的

夏荷的雨声有别于秋日衰荷的

屋顶上的有别于水面上的

那种同样的稠密

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雨落在石头上，石头也发出雨声

一切都加入到雨声中去了

雨声越来越专制

我在窗下听雨

除了呼吸，不发出一点声音

让自己有别于这天气

唾沫或口水诗

我又能说些什么

听见他这样

嘶嘶吸着鼻子，把鼻涕

和这个冬天的冷空气

吸到嘴巴里

他的喉咙，呃、呃、呃

仿佛有什么东西

卡住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

他酝酿了很久

他几乎张开嘴巴了

他大力的一声哼

几乎像呐喊

当你以为，以为他就要

不吐不快了

他却闭上嘴

双唇因为抿紧而略微

显得有些苍白

喉头一用力，只轻轻的

咕噜了一声

他就把自己

和着唾沫

痰，鼻涕以及冷空气

整个地咽了下去

假装在清朝

你假装在梦花街

我假装在清朝

在清朝

朝廷腐败，白银腐败

顶子和孔雀花翎腐败

在梦花街

粮食腐败，肉腐败

鸡蛋，蔬菜和盐巴腐败

腐败堆成山

在清朝

一个汉字就是一只囚笼

在梦花街

一扇小窗也是一只囚笼

囚笼里是无辜的人民

现在我站在一只囚笼里

假装从清朝穿过你假装站在的梦花街

人民在挨饿

粮食，肉，蔬菜和盐巴在腐败

扬州的盐商们

为了取悦皇帝

曾经在瘦西湖畔，用盐巴

堆起一座江南白塔

而如果堆在黄浦江畔呢

能堆起一座东方明珠么

一轮明月

缓缓推来一江春水，像推来

一辆辚辚响的平板车

上海就像这辆平板车上

一只巨大的囚笼

那么多腐败

砸向囚笼中无辜的人民

抚慰

昨天我去探望一位住在太湖边的朋友

他病了。病了，曾经是一个不在场的隐喻

如今，已成为一种现象

他家后门口的池塘里，某种水生植物

热烈地开着蓝色小花，我不认得。当时想着问问他

后来不知为何，竟没问

回来的半路上，我停车在湖边小驻

汛期的太湖，湖水太满了，我能感到

一种竭尽了全力的战战兢兢，战战兢兢捧到我胸口

我不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但忽然

一阵莫名的激动像一句祷词，涌到嘴边：

谢谢你，如此巨大的平静抚慰一颗渺小的心灵

怎样写出一首好诗

卡佛曾在一首诗中

写她女儿心爱的小狗

被卡车轧死了

他为那条狗的死感到伤心

为女儿的难过感到难过

为此，卡佛写了一首诗

写小狗怎么被轧死

他怎么在树林里

挖了一个很深的坑

埋掉它

这首关于小狗的诗

卡佛把它当作

一首为女儿写的诗来写

这首诗，卡佛说

写得太棒了，他几乎

要为这条小狗被轧死感到高兴

否则，他一辈子也不可能

写出这样的好诗

雷蒙德，我每天都在渴望

写出好诗来

尤其当我已经知道

怎样写出一首好诗就像怎样

去挖一个深坑

丰县铁链

佳木斯火灾

涿州水患

积石山地震

我们狗一样活着

我们狗一样死去

一首好诗

这是一首我正在计划中的诗

我命名为一首好诗

是因为它每一句的最后一个字

都是“好”

比如

“夕阳无限好。”

比如

“社会主义好。”

“贫穷而听着风声也好。”

如例所示

每一句都不是杜撰

每一句都有来历和出处

本雅明说他要全部用引语

写一部伟大的作品

如此，我要写一首伟大的长诗

一句一行

我计划

写一万行

第一句我已经想好了

“明天会更好。”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所以，这首诗也应当

完美地结束

“宝玉，你好。”

它大叫一声，就像在叫你从梦中醒来

回声震耳欲聋

一万行的这首长诗

正步走过广场

杀猪

不杀猪，我们怎么表现

我们的富足，欢乐和幸福

不杀猪，我们拿什么吸引出去的人回来

成为这里的贵宾或者游客

不杀猪，你让猪怎么想我们

整个中国在杀猪

每座小村在杀猪

杀猪已经成为一种公开的表演

一种融入血液的文化元素

一种独特的宣传，宣传美丽中国

就像杀猪屠同时也是美颜大师

他的刀子就是他的美颜相机

而我想起理发师的剃刀

轻轻刮过我的脸

刀子下的皮肤光滑又白嫩

这应该是一头猪最风光的时刻

尸身系着红绸

在门板上，四个人抬着在前面走

后面跟着全村的人

像一支给猪送葬的队伍

美丽公厕

拆掉重建后的

高富路公厕

旁边，比原来多了一块大石头

石头上刻着字

“在湖州

看见美丽中国”

大约半年后

公厕还是那间公厕

石头还是那块大石头

刻在上面的字变了

变成了“美丽公厕”

也有人说，没变

“美丽”还是那个“美丽”

（组稿：潘以默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