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的非对称建筑诗学——吉狄马加墨象的诗学研究
吉狄马加的非对称建筑诗学——吉狄马加墨象的诗学研究
他以诗的胆略来悬置语言图像学的谜面——题记
当代诗坛巨匠吉狄马加的自撰楹联墨象艺术引发了“楹联艺术”和“楹联话题”的研究,他在对称的世界里超越了书法与楹联本身,他在对称中制造了非对称,盘互交错与平衡对弈。当代书法与古老的楹联,二者在艺术层面双重变奏,促使“楹联艺术”这一能动艺术形式在他的书法版图中得以找到新的发展路径。
释文:吉狄马加自撰楹联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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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至今,楹联应用范围非常大。在古代,皇帝宫殿、官署衙门、文人书斋、亭台楼榭、宗祠寺庙,无处不在。它是一种具有广泛社会学的文学体裁和书法表现形式。吉狄马加的楹联艺术以现代书写的方式介入,无疑放大了楹联的社会学意义,抵达了当代艺术的研究层面。他的重复书写、打破对称性和解脱书法传统的法度,抵达日常书写,这三个层面延展了楹联艺术固有的表现形式。
吉狄马加大量形制各异的楹联作品,其现代性都是难以比拟的。他集中在行草的当代性的表现上,或高古苍茫,或豪放遒劲,各具情态,极书写之异观,偶尔会引入真、草、楷、行、八分诸体,乃至金文、甲骨、鼎铭无所不取,但归根结底,他最重要的是把书法的法度瓦解,让书写性放大,不把书法当书法来创作,抵达了“反雅化”的重要境地和诗艺的视觉化。
吉狄马加是一位延伸了楹联的当代诗学和文学特质的人,现代书法成为楹联的文字载体,已经超越了审美价值本身,从而辐射到关于社会学、哲学的领域当中。
楹联是联与墨结合发酵的产物。随着智能化的发展,从事楹联书法艺术的专才会逐渐匮乏,而吉狄马加在楹联中引入当代性的图式和“诗质”,对这一领域的理论建设和学科研究起到了刺激性,会把不同学科的人才引入到这一个独特的细分领域中来。
释文:诗音入天宇,禅意浮心海。
释文:隔牖听风远,读诗悟山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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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期的诗歌和墨象实践中,吉狄马加以诗“制线”,笔为我用;诗从书出,法为我役。意在笔先,于象外施墨,试图打开的墨象与词语的觉知系统,笔调时序的幽玄挣脱了意识的界别——从笔墨开始,积日累月地反复调和,有意识和无意识的身体行为使笔底云烟逐渐成形,线条放纵又存精微,线质提取和“走线织术”联结成云蒸雾霭,烟波浩淼,不断生长,调动了“笔”自身的生命力,试图表现汉字的不同变化,溢出书写的烟云时序和泛色。隐现不定,似是而非,在书写和冲淡之间,与现实拉开了距离。
吉狄马加的楹联墨象从语义背部出发,在反面生活,不断地逆向旅行。让楹联的背景抵达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两个看似克隆出来的“两生花”的伫立角度只有细微的偏差,书象的奇异、荒诞、冷峻、幽默、疏离,图式隐晦,去熟悉化,艺术家的钟摆偏离常规,但是也因此,它无比开放。他的观看方式引导你“吃”,吃下去有一种松弛的满足感。他对解构文字并使它陌生化感兴趣。改变语言和身体的关系,在汉字构造中加剧心理的张力,把文字放到空旷大地上,如他在关于
大地的诗篇中写道:
楹联墨象是吉狄马加更新“对称”含义的方式,这些成双出现的“双重生命”形成了他的复数视觉运算。他在将对称角色放在虚无或封闭的场域来构建书写的反叙事性。通过身体找到场域的身体,他从寻常的位置移开,营造了似是而非又荒诞不经;无中生有却无处不在;不可名状还难以察觉;秘而不宣又原形毕露;并驾齐驱后分道扬镳;欲言又止且悬而未决......
吉狄马加的楹联墨象隐藏了包含太多对称以外的信息,似乎是蹑手蹑脚蒙着眼创造一个他和她。他采用去对称化的造字处理,引发更多难得的误读。他的楹联复数是一种汉字虚构的真实。佩索阿憧憬爱情,但几乎没怎么谈过恋爱,他一辈子都生活在里斯本的几条街。但有一个被复数虚构故事:佩索阿为了摆脱自己无趣的生活,选择了消失,在另一个城市科英布拉隐姓埋名重新来过。一位侦探受佩索阿的情人委托,千方百计找到了失踪的佩索阿。最终,却惊讶的发现,佩索阿依然还做着几乎相同的工作并和与情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过着他曾经逃避的无趣生活。吉狄马加的楹联对称在召唤博尔赫斯的话语:下雨了,在哪一个昨天,在迦太基人的花园下着同样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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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狄马加驱笔书写山川,以腕底至笔端,结体程序随时重新组合,来去相反相成。以疏简散淡之信笔拈来,实乃追寻含蓄蕴藉之气。怀素自论草书云:“东却西,南又北,倒还起,断复续。”书写触达成形,行笔写意象,留白少题诗。落笔姿态转妙,笔墨始终在运动之中,线条刚柔追摹雄秀跌宕之概,刹那迟疑与内心共振,简率突出于山势无碍,线条缠绕变异,幻变出种种面貌。
吉狄马加的楹联墨象确定了一个向度:墨象虚拟的真实。他在虚拟和真实之间反复转换,同时在多种路径中始终围绕具有艺术史关键问题进行探索和质疑。虚拟的真实是他不断恢复自我系统和实行修补措施的结果。他反对失效的语言,在实验的同时,一些作品获得了幸存的哲学条件。
在墨象虚拟方法使语义真实显得模糊,有时甚至难以分辨。他善于预期改变条件的程序——复杂指向、发生次序、矛盾的物体、深层抽象......他鉴别各个变量之间的内在关联。从非直观的成为直观的,吉狄马加的墨象行动具有虚构的真实和明确的物质性,因而作为客体存在于现实世界中。他用具现手法处理虚拟,以示对虚拟和具像划分的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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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狄马加的笔是一匹马,在意识内外驰骋,墨象的边界由此转化成自由的云卷云舒,一个汉字似乎建构了大地景观的平远、深远中飞沙走石。以俯仰欹斜删除具现的汉字空间叙事因素,在词语和水词语间、词和语义之间、语义和节奏之前探寻全新的意识世界,发展出一种对于在地性的哲辩机制,个人的标签或地址或由此得到刷新。笔墨的深度意象的变动状态与字内云水光影保持互动,层层堆栈需兑出字的空间的多层风貌,一千遍的行笔会产生迂回和间接的语义,为异化的楹联墨象提供了幻觉。
释文:
我在竹笛和羊角之间。
是神授的语言,
让我咬住了大海的罗盘。
吉狄马加调动墨色的色调,营造了汉字的间离感,似乎隔着一层玻璃,你无法触及,因此成为了没有时间差的构成。楹联墨象隐藏的具象描述出示了一种缺席的,这种缺席又通过消失表明在场,复制的对称暗示着同质化人类的潜入,起到了反对阐释的视觉提示。吉狄马加的诗歌和墨象常常通过一个词语的透视缩短节奏的悬崖, 秘而不宣一词被他解构成两个如影随形的墨绿色“两生花”,在不存在的边缘去中心化,在空间方法论的悬崖眺望深渊,最终自己成为了深渊,“在接近灭点的悬崖上眺望自己”。虚构的悬崖在这里是生死的通道和下落不明的绝望,似乎也是命运回望的几分钟。从压抑的下层世界的可能性背景中切割出荒诞的地形学。他的楹联墨象似乎选择了最后的几分钟,试图勾勒时间的谜面,也让人思索,时间的几分钟会是什么样子?
吉狄马加的运笔如同衣褶的变化。衣褶是人最大的第二层皮肤,也是包裹形体的结果,自古以来成为画家和雕塑家花大量时间处理的事物,而运笔在褶皱与包裹形体的结果中进入了思考的褶皱回旋之中。他的墨象通过重复的转译,有条不紊地勾勒出世界中的运动或变幻的俗世。相近、连贯的画面却在出示毫无连贯性地跳跃性信息。褶裥有他们的藏身之所,我们需要物和像,无处不在又难以察觉的物象也不停地在藏匿处看我们。他协调观看物体和触知物体的关系的人,他确定和安排符号之间的关系就是叙述一系列感知集合的事实或心灵考掘的事件。他不是去创作那些已知的事物,而是在创作那些藏身于知识暗处和理解明处的明暗交界线中的事物。
楹联墨象中的人与词语如同镜中映像与实际的事物相互纠缠,似乎在暗示,我们的世界与虚构的世界同根共生,名字叫“真实”的部分到底是真实的吗?我们的眼所见仅仅是事物的表象,真正能捕捉的本质只有人们的深层意识与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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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狄马加的楹联墨象可视为一个不断更新自我的人,每一幅都在输出一个空间模型。楹联在书写中肌理缠绕,翻转颠倒,阡陌勾连,穿插揖让结成了他的视觉机制,不只是随处可见的笔墨现象,它是提笔时身体运动的浓缩体,是意识的复合体,也是空间和事件的运动矢量的一次次思想外化。通过楹联对称中的升维,出示了触达线条的深渊,粉碎结构的对立面,重组感知幽深处所反应的信息。有了书写,对称与非对称就有了寰宇。
吉狄马加的楹联墨象隐喻成为了双重生命,是他从 Existence(存在)到Being(存在)的过程。
释文:我从来不属于任何别的地方!
吉狄马加的楹联墨象对称的空间感,在作品构造上出现了三联画的折叠起伏的幻觉,但制造了“有的时候消失,又重新可以看到”的幻觉和例外状态,种种例外的“存在”反而愈加照亮了他隐喻中坚硬的内核,视觉的时间差制造了绘画的空间信息,意识的导向也随之有了新的转机。
存在的隐喻在墨象中出现,吉狄马加的墨象是一种虚拟语气,文字存在于时间的缝隙里。他在实践的缝隙中不断存储笔墨隐喻,召唤出哥伦比亚雕塑家Doris Salcedo 在逼窄的楼房间隙塞满椅子,椅子是一种幻觉,是看不见的坐姿,他也在不断被虚拟任务选择。
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吉狄马加的笔墨虚构以省略的无言开始一个图像,最后以虚构的视点结束。华莱士·史蒂文斯宣称由于诗人“创造了我们不断被吸引去而又对之毫无认识的世界,以及……赋予最高虚构以生命,如果没有这些最高虚构,我们就无法设想(那个世界)”吉狄马加的笔墨节制,以可以缩涨盈亏的图像来分解原有的现场和秩序,企图在语言表演中改变和淡化原有空间的现场语境,形成一种冲突与虚构同时并存的脉络。有意规避和对抗人们日常形成的惯性认同,试图制造一种模糊和混乱,在一种游离和分解的动态路径中让观者自由理解语言到底是否存在——存在的言说。
吉狄马加的笔墨体察和想象出来的标准:诗学的虚构、对另类世界的梦也为制度提供了条件。区别在于,制度会强迫社会去实现它们的想象,而他激发他自己知觉,唤起可能的、或渴望的、甚或可想象的事物,一如他在《在现实与虚无之间的石头》写到书法与空间诗学相生的要义:
吉狄马加的楹联墨象不管是笔墨的重叠还是省略,胆识或气魄,癫狂或叛逆,都是“我”自身戛戛独造的一种景观。播磨景观背后藏着万里之外的孤烟和海波。从意识的「语言层」出发,从他肉身出发,在景别中探幽,触及文字的未知之境,不着意之奇经由层出不穷的意识转化成形,当他回到文字的时候,已经不是原来的文字,游走于心与迹,文字也成为了量子纠缠。艺术的观念不断延展和迭变,笔墨中的词语作将神归何所?书写的运思触及深处,消失于人群的渊薮。从外部出发,当我们游至意识界,意识获得了解放,从生活到艺术,从艺术回到生活,近切之物连接遥远之物,吉狄马加墨象与诗歌在面对当代的问题上不断建构新的向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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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行为中,福柯认为“凝视”始终扮演了重要角色。“凝视”是一种与眼睛和视觉有关的权利形式;是一种欲望投射,蕴含着特定的权利话语,必然会导致“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
在福柯有关“凝视”的基本要义中认为理性社会、当权派就是隐身的凝视主体,凝视的客体则是生活在这一巨型“监狱化社会”里的普罗大众。凝视作为权力发挥作用的关键组成部分之一,吉狄马加的楹联墨象建立了多重凝视,具有知识生产性和启发性的,很多的被投以的目光无法承受多重凝视的测试。
吉狄马加的楹联墨象从个人身上攫取最大量的注意力和时间,发掘其与外部阐述话语的对抗强度,试图冲破身体的个体部位和公共领域和的界限。这种注意力集中的凝视,更清楚地认识自己,最终成为“凝视自己”,这是一种确定自己的逆向方法。
“凝视的属性”具有一种指引的能量。当我们摸索着去理解凝视时,为什么很容易就联想到了这些地缘政治学的的意象和隐喻?毫无疑问是视觉自身与词语的联结、模棱两可和语言学上的机制提出了甚至是在要求着这样一种“凝视”。
事实上,凝视高居于自己所不能栖居的“子午线”上,是凝视在冥冥之中为人展开这种精神地形。眼睛是逐光的暗夜,吉狄马加的楹联墨象是尤里西斯的凝视,带来身心焦虑和恐惧感构成的暗夜浮世绘。他的“凝视”具有篡改梦的属性。
释文:世界的中心一个巨大的圆|选自长诗《不朽者(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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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狄马加的楹联墨象的虚拟热情对应着现实中的和世界结构里的事物。在建筑实践中,“墙”具有独裁性,因为它将不同的事物切分开来,减少了开放空间,而很多建筑上的色彩具有蔓延性,试图打破了感官的局限,可以说是以分隔之名来建造墙,但色彩保证了空气和光线的在流通中交集,作为一个界面,常常发挥着薄膜的作用。“透明的墙”则具有开放性。瑞典文学巨匠特朗斯特罗姆写到了城市的社会学和墙体:“周围都是黑暗和寂静。城市靠拢过来,/窗子纷纷关掉。房子相继走近。/它们紧贴着挤成一团,聚精会神:/这群没有面孔的观众。”吉狄马加的楹联墨象的诗学虚拟、想象力和现实是一一对应或“一多对应”的。吉狄马加的楹联墨象的一种对对称重新打量的回应,通过思考力的直接行动来舒缓那些状况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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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内心深层意识的影像在不确定中出现,似曾相识,又不可名状让“人”本来的面目更清晰。当你在犹豫对还是错的时候,又一场被扭曲的蝴蝶效应开始了。吉狄马加的楹联墨象的能指打开内心的幽秘部分做了很好的铺垫。塑造文字和空间时所用的深邃色调都刻化了当下的生存状态:在城市疏离中的内心状态。这是她对于时间纵深感的个人态度:一切迅速地向前消逝,那样失真,却又那样真实。用偶然性和随机性代替世界的真实有序。黑色是很多色彩的总和,在吉狄马加的楹联墨象中,汉字场景切换验证了时间的纵深和场域的抽绎。
观者在吉狄马加的楹联墨象中观看时似乎并非直接面对作品,而是通过一个模糊层间接地与视觉结果接触,产生了一个个无法复述的对象,观者也无需真正接触作品的真相。间隔与疏离,都可以隐约地感到艺术家更多地依赖于内心直觉,到了抽象化的逻辑也被悬置的地步。
吉狄马加走进了描绘及抽象构造之间的中间道路,他隐去了文字原来的面目,以具体的方式隐藏图像,在作品中产生某种特性。在复制过程中,诗人和艺术家将图像进一步虚化,从而隔断了作品中图像与观者直接交流的可能性。无论是模糊不清,或是指向不明;无论是细密的,或是蒙上一层薄雾似的肌理,都可以隐约地感到复制现实社会的轨迹,一种既精确细致又与之保特距离的风貌。他用抽象策略提炼社情,将多出来的和不重要的信息删除。
吉狄马加的文字之间“之间”的产生了空气、浮力或斥力将对称分开,身体的信息生发了复杂、不可及和不可理解性,并且越发不可控的现实世界的直观模型。能指和所指的主题同样被距离感、客观性及无构造性占据了语言和身体。语言本身就是身体,区别于观者对话语性绘画的接受方式,把观者带到悬而未决的领地,悬置的语义如同大地在拓宽观者的身体,空间向四肢的蔓延。
每次的诗作或墨象都是对每一个阶段提出疑问,如果有必要的话,它可以在下一个阶段又将它破坏,以重新获得作品的开放性。尽可能长时间或尽可能短时间放开工作进程,同时避免仅仅实行一个开始之前确定的艺术策略。当他找到目及之处能看到的现实世界的类比,他来回地折叠时空,不断拒绝任何程序性或构造性的标准。即使他让你看到一个具体的线索,也可能是虚构的语义,它的陌生感意味着视觉也因此遥不可及。
有流动感的虚拟在不确定性之中不断运作,它不是随意自发生成的,而是分为多个工作步骤在长时间内慢慢完成的。表面上很具表现性的笔法,实际是经过计算及考虑的。同时,这种具体实践提供给他配合异质的形状及色调的机会。观者要进入戏剧般的核心是“注视”,在观众心灵的交互才能无限趋近于悬置的图像线索。
在吉狄马加的视觉与诗歌语言的探索中,凸显了艺术家善于质疑的品质,在语言上彻底盛开,预设和隐喻,隐喻也成为了现实的参考方案,令人无法区分神圣与尘埃。在多样的媒介与边界中构建绘画新的价值和探寻,视觉文化可能获得的新的社会性与现实性。在寻找现实后面的世界的道路上,他的视觉生产可理解为另一种形式的思考和翻译。充满了一种尊重日常经验又超越表象再现,并注重个人精神史分娩过程。
方法论而非图像才是艺术史的根本。整个图像系列的意义并不在于图像本身,而是在于创作过程之中。艺术史的更替更多的是建立在方法论的前提之下,而非图像更替。吉狄马加的图像翻译不只尝试更替图像,他以诗的胆略来悬置语言图像学的谜面。
(摘自林江泉、曾东平专著《吉狄马加的诗歌建筑学》2014-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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