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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诗词的当代性 | 李少君

诗讯

2021-02-22 10:24:45

  冯友兰先生有一段著名的论述,就是他在《西南联大纪念碑文》中所说:“我国家以世界之古国,居东亚之天府,本应绍汉唐之遗烈,作并世之先进,将来建国完成,必于世界历史居独特之地位。盖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惟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

  创新,一直是中国文化的使命。百年新诗,创新是使命,没有创新,就没有新诗。胡适当年倡导新诗革命,就是认为旧体格律诗僵化、陈旧,他在《文学改良刍议》中认为:今之学者,胸中记得几个文学的套语,便称诗人。其所为诗文处处是陈言滥调,“磋跎”、“身世”、“寥落”、“飘零”、“虫沙”、“寒窗”、“斜阳”、“芳草”、“春闺”、“愁魂”、“归梦”、“鹃啼”、“孤影”、“雁字”、“玉楼”、“锦字”、“残更”,……之类,累累不绝,最可憎厌。其流弊所至,遂令国中生出许多似是而非,貌似而实非之诗文。……吾所谓务去滥调套语者,别无他法,惟在人人以其耳目所亲见、亲闻、所亲身阅历之事物,一一自己铸词以形容描写之。

  胡适强调的其实就是个人之独特感受,亲见、亲闻、所亲身阅历之事物。这样,也就符合新诗革命新文学革命之理想,追求新思想新内容和新语言。但新诗革命有一个大谬误,就是只看到格律诗过度守旧的问题,没看到中华诗词里,其实包含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审美基因,导致有些新诗走向了简单化、粗鄙化和低俗化。这也是当代诗歌所需要纠正和弥补的。

  而中华诗词面临的问题,则是胡适也已经指出的一些问题,那就是时代性和创新性不够的问题,以致远离大众,远离时代,所以,我们今天讨论中华诗词的当代性,显得重要而急迫。

  文学是个体的创作,但又是时代和社会的反映。所以,中华诗词的当代性,其实就是抒发个人当下情感,描述百姓日常生活,呈现个体主体在新的时代的微妙感受和细腻心理,提升审美体验、社会经验和时代精神的诗意表现;就是响应习近平总书记“记录新时代、书写新时代、讴歌新时代”的号召,以人民为中心,坚定文化自信,吟咏心声,情赋山河,观照天地,创造新时代的诗词美典。

  中华诗词的当代性,已经有不少当代诗词家在努力探索和尝试,已经取得了相当成效。我试着从几个方面简单分析讨论。

  新时代意象

  新的时代应该建构新的诗歌审美体系,创造美学新意象新形象。

  诗歌是一种塑造形象的艺术,艺术以形象感人,只有典型形象才能深入人心永久流传。我们这个时代恰恰是一个新意象新形象不断被创造出来的时代,新的经验、新的感受与全新的视野,都和以往大不相同,以一种加速度的形式在迅速产生着。山河之美与自然之魅,日常生活之美与人文网络、社会和谐,都将给诗人带来新的灵感和冲击力,激起诗性的书写愿望;而复兴征程、模范英雄、高速高铁、智能机器、青山绿水、绿色发展、平等正义、民生保障、精准扶贫、安居乐业……都可以成为抒写对象,成为诗歌典型,都可以既有时代典范性,又具有艺术价值。

  诗人王天明有一首《定风波·国产航母下水》,是写国产航母的,在诗词中,这是一个新题材,也只有新时代的诗人才会看到这一时代的奇迹,才会有新经验新感受,作者很好地表达了他独到的观感:

  自古重洋勇者行,蛟龙入水引潮声。映日红旗天际远,舒卷,征途万朵浪花迎。

  极目云横风起处,何惧?官兵铁骨已铮铮。一任惊涛如猛虎,航母,今于海上筑长城。

  新时代的大国重器,形象地进入了诗词词汇和创作之中,对此格律诗来说,这就是一种创新,新形象新意象的创新。

  古代有古代的意象,当代有当代的意象,同时军旅诗歌,古代可能是塞上西风骏马,当代则是另外一种情形,军旅诗人朱思丞的《巡边》写出了这种与古不同:

  浩歌翻白雪,落日界碑前。
  霜重棘林矮,鸟稀关所偏。
  风收山现马,影过草凝烟。
  枪刺挑寒月,星沉一线天。

  枪刺挑寒月,一看就是当代的巡边,就是新意象新气象。所以,即使同是巡边题材,仍然可以写出当代的新颖独特之处。

  还有对当代日常生活当代生活场景的描述,这些日常景观可能大多数诗人平常接触耳闻目睹的,但很少入诗词,写出新意更不容易,李子栗子梨子《沁园春》很有代表性:

  某市城南,某年某日,雾霾骤浓。有寻人启事,飘于幻海;欢场广告,抹遍流虹。陌路西东,行人甲乙,浮世喧嚣剧不终。黄昏下,看车流火舞,谁散谁逢?

  消磨雁迹萍踪。在多少云飞雨落中。算繁花与梦,两般惆怅;远山和你,一样朦胧。岁月初心,江湖凉血,并作行囊立晚风。青春是,那一场酒绿,一局灯红。

  这里面现代元素比比皆是,也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城市景观,但诗人将之与青春记忆结合,很有现代感,惆怅、迷惘、青春的热血雄心与都市街景交替闪现。

  诗歌是一种抒情的文体,古典诗歌注重的诗情感,见景生情睹物思人,现代诗歌侧重的是情绪情况。李子栗子梨子的这首诗现代感非常强,是一种新时代的意象叠加与堆积。

  新的时代,新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价值,总是催生新的美学观念和美学形式,所以,新时代也将是一个新的美学开疆拓土的时代,可以创造出全新的美学方式与生活意义。

 奋斗书写

  奋斗,就是新时代的时代精神,新时代的主旋律。

  新中国七十周年大庆,中央特别评选了“最美奋斗者”,可以说是重树英雄榜样。有一段时间,恶搞英雄、嘲讽乃至贬低英雄成为时尚,这一次评选“最美奋斗者”,可以说是一次纠错。

  每一个时代和民族都需要英雄。讴歌英雄是诗歌永恒的主题,无论古今中外,西方的《荷马史诗》,中国的《格萨尔》《江格尔》等等,最早的史诗都是记载和传诵英雄事迹的,唐代的边塞诗,也是英雄之诗,浪漫之诗,边塞诗是盛唐精神的象征,盛唐诗歌的高峰,艺术成就也是最高的,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是其主轴。

  新时代也正在恢复这一传统,首先是拨乱反正,重树英雄的地位,给英雄以赞美,向英雄致敬。当代诗词也出现一些优秀作品,比如黄炎清的《沁园春·塞罕坝精神赞》:

  一面红旗,三代青年,百里翠屏。正鹰翔坝上,清溪束练,云浮岭表,林海涛声。北拒沙流,西连太岳,拱卫京津百万兵。凝眸处、邈苍烟一抹,绿色长城。

  曾经岁月峥嵘。况览镜衰颜白发生。忆荒原拓路,黄尘蔽日,禽迁兽遁,石走沙鸣。沧海桑田,人间奇迹,山水云霞无限情。春来也、听奔雷击鼓,布谷催耕。

  塞罕坝的事迹近年广为人知,几代人治理荒漠,前赴后继,终有功效,这首记录其英雄壮举的诗歌,可谓极具概括性,把这一事业的前后历史及艰辛努力,以艺术的方式完美再现。

  普通人物身上也有亮点,有英雄的行为和举动,许东良的《青玉案·环卫工人》将目光投向底层的环卫工人,发现其闪光之处,令人感动,全诗如下:

  晓天犹挂星无数。已扫遍、霜尘路。专用斗车闲不住。才穿陋巷,又临豪墅,如影同朝暮。

  满城攘攘多灰土。自顾清街净千户。低唱红歌头顶雾。仰瞻俯探,但愁帚短,难及高深处。

  歌颂的诗歌也可以写得婉约动人,比如张紫薇写敦煌的女儿樊锦诗的《浪淘沙·樊锦诗礼赞》:

  古道漫风烟,散落诗篇。窟封宝藏不知年。应是前生心暗许?一见生欢。
  带路舞飞天,乐奏和弦。大同世界尽开颜。莫使珠光沉睡去,璀璨人间。

  将樊锦诗对敦煌的一见倾情的热爱和长久坚持的守卫,写得异常动情,也写出了敦煌对文化的独到贡献。

  以诗抗疫

  2020年,突发的疫情考验人类,也考验了中华诗词的当代性。突发的疫情,开始让很多人措手不及,各种反应都有,但到后来逐渐控制住后,情况又有了不同。从诗歌的角度,疫情期间也可以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更多的是个体的一种本能的反应,封闭隔离在家,普遍的恐惧和抑郁,还有因疾病引发的痛感;第二个阶段,中央和各大组织的强力介入,集体力量产生的效果开始突显,社会开始变得有秩序,人心开始安稳,信任感和信心倍增。

  这两个阶段诗歌创作的主基调是不一样的。第一个阶段可以说是本能的自发的情感情绪宣泄倾泄,因为封闭隔离,害怕、紧张、无所适从,每个人都彻底回到了真正的个体,成为真正的“裸露的自我”,成为复杂多样情感情绪的反应器,借助诗歌表达,大量自发涌现的创作,一种创作的原始状态,井喷状态,通过手机、自媒体和网络发表。这个阶段的诗歌创作主要是情绪化的宣泄,赤裸的存在状态,等待之中的焦虑与挣扎,不确定感,恐慌、哀伤、指责、哭泣、愤怒、呼喊等等不一而足。第二个阶段则开始有相对理性节制的反省和思考,这与国内疫情被逐渐控制有关。于是,对奔赴武汉、湖北的白衣战士的歌颂,对医护勇士的歌颂,成为一种潮流。在第二阶段的诗歌创作中,诗人们再次体会了个体与民族、自我与国家的相互依存相互融合关系。这两个阶段,都涌现了一些优秀诗歌。

  比较而言,第二阶段的诗作让人印象更为深刻,留下了不少令人难忘的文本。既有讴歌英雄主题的诗作,比如杨逸明写《赞钟南山院士》:

  挺身而出识斯翁,几度陈辞报吉凶。
  自有控防真手段,绝无敷衍假言容。
  心牵东土求灵药,泪洒南山击警钟。
  沧海横流危悚际,一尊罗汉立成峰。
  这是一曲英雄赞歌。

  也有亲身参与抗疫第一线工作的诗人的现场记录,比如公安干警参与武汉封城的描述,典型的有武汉干警楚成的《声声慢·次范诗银先生雪后上元寄武汉诗友韵书怀》:

  凌寒守卡,戴月披星,城封桥锁伤情。纵使新春佳节,莫诉衷情。江流如风婉转,是悲生、更是柔情。男儿战疫,别妻离母,只有真情。

  偕谁瘟神来捕,龟蛇望、愁云惨淡无情。宁为阵前兵卒,不废豪情。严防细查刻刻,待晨曦绘出深情。同心圆上,警徽添,一片情。

  这些诗句,可谓一种历史事实的记录。

  这些诗歌里,有些注重细节捕捉的诗歌尤其令人记忆深刻,比如王守仁《按手印》:

  抗疫悬壶争挽弓,神州处处起春风。
  签名请战飞千里,白纸梅花指印红。

  这是一种新时代特殊形象的捕捉。白衣战士奔赴抗疫前线之前,不顾生死,请命上医护第一线。为表决心,不怕生命危险,果断按下手印,这与战争时期的请缨上战场何其相似,但这只有二十一世纪才会发生的情形,这也是一个时代的烙印和缩影。

  中华诗词要有当代性,这就是一种当代性。

  扶贫史诗

  脱贫攻坚是具有史诗性的历史事件。

  脱贫攻坚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是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百年的奋斗目标,也是中国共产党的庄严承诺。消除贫困、改善民生、逐步实现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也是中国共产党的重要使命。坚持精准扶贫、精准脱贫,坚决打好三大攻坚战,确保2020年所有贫困地区和贫困人口一道迈入全面小康社会,是全党全国全社会长期以来共同的追求。 新中国成立70年以来,中国共产党带领人民持续向贫困宣战,成功走出了一条中国特色扶贫开发道路,这是史诗般的实践。壮丽艰辛的扶贫历程呼唤着与之匹配的诗歌力作。

  诗词界在这方面没有落后,有不少诗作生动形象地反映了这一历史巨变。有些扶贫工作队的诗词,比如钟起炎的《与贫困户共商产业发展》:

  灯火人家月色幽,小桥流水唱无休。
  帮扶走访深山路,每与春风一道谋。

  也有歌颂扶贫英雄的,比如蒋昌典的《广西村官黄文秀》:

  贫家儿女最知贫,欲变穷乡自屈身。
  莫道光华才一瞬,火花点亮是青春。

  还有写贫苦乡村变化的,比如吴江的《新村》:

  春光何处好,农父崭新家。
  安宅双飞燕,盈门七彩霞。
  客商跻网络,蔬果售天涯。
  篱上牵牛美,齐吹小喇叭。

  这些诗词都很形象化,使用了新时代的意象形象,新鲜活泼,接地气,有生活气息,有感染力。

  确实,这些在脱贫攻坚的伟大实践中涌现出来的健康美好的情感,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是对生活的满足和对人生意义的追求。与人民同甘共苦,为美好生活而奋斗,所以才有一个个感人故事、细微变化、日常细节,带着泥土味,充满真情实感,这些诗歌里表现出的血肉相连的情感是感染人的,这种精神是激励人的。这些情感和意义的抒写,是一个时代真实的记录,是诗词当代性的鲜明表现。

  除了以上所列举,新时代的众多伟大实践和巨大变迁,比如高速高铁、快递外卖、共享经济、智能机器、航天航空、深海作业等, 都得到了中华诗词的很好表现,是中华诗词当代性的具体体现。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新时代中华诗词需要创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创新是中华文化的天命,也是新时代中华诗词的使命,没有创新就没有新诗,新诗就是创新的产物,中华诗词也一直与时俱进,不断革新和前进。创新和建构,是新时代诗歌诗词的双重使命。创新和建构并不矛盾,创新要转化为建设性力量,并保持可持续性,就需要建构,建构包含着对传统的尊重和吸收,而不是彻底否定和破坏颠覆。创新,有助于建构,使之具有稳定性持续性。而只有建构目的的创新,才不是破坏性的,是真正具有建设性的,可以满足人民的文化生活需要,增强人民追求美好生活的精神力量,成为建设文化强国的能量动力,才能为文化强国建设添砖加瓦,锦上添花,展现永久魅力,焕发时代光彩。

  (编辑: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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